谷雨，茶

曹建波（播恩中國，永不止步）

4月20日，谷雨節氣，外地出差。 春雨落，百谷生，起于小寒節氣的二十四番花信風，在谷雨時節，告了一段落。春將盡，夏欲來，細雨連綿暮春到，雨生百谷夏將至。從此，繁花漸稀，綠陰已成，處處欣榮。 花木管時令，鳥鳴報農時。聽風候花，從冬天小寒候梅花開始，到谷雨候完暮春花止，應著花期而來的風，成了花的使者，被稱為花信，也稱為風信。 谷雨節，候三花，牡丹花、酴醿花和楝花。 谷雨三朝看牡丹，所以牡丹有“谷雨花”的雅稱，其雍容華貴，但卻有“只恐牡丹留不住，與春約束分明，未開微雨半開晴”的喟嘆。末路之美酴醿花，“寂寞開最晚”，象征分離和悲傷，《紅樓夢》曾借其“韶華勝極”的花名簽，預示賈府衰敗。楝花名氣最小，《枕草子》寫“樹木的樣子雖然難看，楝樹的花卻是很有意思的，像是枯槁了的花似的，開著很別致的花”，一番個中滋味。 谷雨三花，花竟則夏，信風終結，從此綠陰芳草長亭。所以，谷雨節沾染告別與想念的情愫。 谷雨，春天最后的腳步。 夜來風雨聲，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殘陽，春風化雨，落紅化泥，春漲一篙添水面，冬土犁鏵耕遍，同世間所有的告別一樣，谷雨無聲無息，但滿懷期待。 谷雨，心若山谷之空曠，境若春雨之清澈，詩人釋之“為人虛懷若谷，處事笑對風雨”。谷雨，是春天的告別，是風信捎來的箴言。 行程途中，電話響起。同事說：“曹總，有你快遞，放辦公室了。”我問：“是什么？”同事說：“是茶葉，從四川雅安寄來的。” 我喜歡茶，近二十多年，一直喝蒙頂黃芽。 蒙頂山，位于我家鄉四川的雅安市，地處四川盆地與青藏高原的過渡帶，地理獨特，常年多雨，被譽為西蜀漏天。其雨，柔和溫潤，輕紗朦朧，富含負氧離子，既如詩如畫，又舒心暢肺，稱為“雅雨”，極其適合茶樹的生長。 蒙頂茶，始于西漢，已有兩千多年的栽培史。有詩云，“蒙茸香葉如輕羅，自唐進貢入天府”，從唐至清，作為貢品，歲歲入宮，年年進貢，專供皇帝享用。白居易在《琴茶》中寫“琴里知聞惟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同為唐代詩人的黎陽更以“若教陸羽持公道，應是人間第一茶”來贊譽蒙頂茶。 宋代黃庭堅，是歷史上著名的茶客，一生寫了上百篇與茶有關的詩。在最負盛名的《煎茶賦》中他寫到，“涪翁曰：味江之羅山，嚴道之蒙頂，黔陽之都濡高株，瀘川之納溪梅嶺……”，非常認同蒙頂產地。 名山之茶美于蒙，蒙頂又美之上清峰，茶園七株又美之，世傳甘露慧禪師手所植也，二千年不枯不長。其茶，葉細而長，味甘而清，色黃而碧，酌杯中香云蒙覆其上，凝結不散，以其異，謂曰仙茶。每歲采貢三百三十五斤。 清代趙懿的《蒙頂茶說》，也描述了蒙頂茶的歷史、特征和貢品產量。 文中說到的“茶園七株”，相傳是在西漢，有位普慧禪師，在蒙頂山上清峰栽種的。這七株茶樹，高不盈尺，不生不滅，春生秋枯，年年發芽，歲歲采茶，產量極微，飲用者有病治病，無病健身，譽為仙茶，皇帝御筆親題“皇茶園”。在漢碑、明清石碑以及《名山縣志》中，均相關的記述。 揚子江中水，蒙頂山上茶。蒙頂茶曾是唐宋天下第一茶號，新中國成立后，也獲評為全國十大名茶。 我與蒙頂茶，結緣于二十多年前。 那年，我在川內工作，到位于雅安的四川農大招應屆畢業生，順道去了蒙頂山，結識了一對茶農夫婦，他家世代做茶。 蒙頂茶有甘露、黃芽、石花、銀葉、玉葉等。近些年，因為茶商偏愛，蒙頂山的茶農，大都在甘露，其實黃芽的歷史悠久得多，在明清時，曾有“天子喝黃芽，百官分甘露”的說法。 蒙頂黃芽，有“三黃”與“三香”的特色。 每一葉黃芽，都是封存春天的琥珀。飽滿的芽頭，泛著糙米樣的乳黃光澤，這是早春茶特有的保護色；泡好的茶湯，晶瑩剔透，琥珀色黃，如同蜂蜜水般的潤膩；舒展的茶葉，輕盈懸浮，鮮活嫩黃，如同時空的穿越。這獨有的“三黃”，源自上千年的“悶黃”工藝。 “悶黃”工藝，像是茶葉做護理。采茶殺青后，用棉布將茶葉逐一小量的包裹，在特定的溫濕度下，進行一周多的發酵，葉綠素緩緩分解，茶黃素慢慢登場，形成獨有的“三黃”特征。初包悶黃，三炒三柔，復包增韻，文火慢焙，道道工藝極像了護理嬰兒，也像中醫把脈，要求精心并準確。 　　 每一杯茶的香，都如層次分明的交響樂。初聞干茶，混著炒米與板栗的暖香；透亮的茶湯，飄著淡淡的蜜蘭和花香；歡飲之后，舌根和杯底，均會長時間的存留冰糖甜香。蒙頂黃芽獨有的三段香，是天地的饋贈。 蒙頂山，溫濕度適宜，適合各類果樹生長，茶山之上，茶樹與桃李杏等交錯種植。春茶萌芽時，正值果樹綻花，花粉與茶芽，充分的交融，茶葉酯極豐富，造就出獨特的復合香，層次分明，三段三香。 黃芽相對于甘露，工藝復雜，利潤較低，茶農夫婦是蒙頂山區為數不多的堅持做黃芽的茶家。 茶農夫婦說：“茶葉是有生命的，做成的每一道茶，也是有靈魂的。少賺就少賺吧，不能為了錢就丟了祖上手藝呀。” 茶農夫婦家的黃芽，芽條勻整，色澤嫩黃，芽毫顯露，花香幽長，湯色黃亮，滋味鮮醇，回甘淡香，很是獨到。 我笑問過：“你祖上做過貢茶嗎？”茶農丈夫笑著說：“有可能哦。” 在成都工作時，每年春天，都會帶著家人或約上朋友，到蒙頂山轉轉，到茶農家坐坐，買好一整年的茶。出川工作后，去的少了，但每年初春，我都會與茶農夫婦通電話，每年的清明后，我都會準時收到上好的開春茶。 劍外雖云遠，外山信日聞。漏天常泄雨，蒙頂半藏云。萬里飛鳧舄，三年隱豹文。茗芽春后好，應許故人分。 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茶農夫婦老了，八十五六歲了。 茶農家的孩子，都到了城里工作，沒有孩子接班他們的手藝，但老夫婦倆一直堅持著。 茶農夫婦說，“做茶早就不為錢了，只為對得住祖上”，“一直做吧，年紀大了，就少做些，就管老買主”，“實在做不動了，再說”……他倆為人厚道，言語樸實，每次聽著，打心底的贊許他們。 每次聽著，我也有些酸楚，茶農老夫婦反而安慰，說“劍波，沒事的，我們挺好，挺滿足的。” 緣分這東西，樸素又清雅，深情亦疏淡。可它都是美的，美的舒心，每的恰好。如晨起的朝陽，午后的清茶，也如花瓣上的雨露，也如月夜的涼風。來時無語，去時無聲，但常于身邊，常于期盼。 今年春節，我發消息，茶農夫婦未回。 節后，茶農妻子打來電話，說：“劍波，老頭子年前生病了，所以沒有及時回信息。”我說：“要多保重身體呀。”茶農妻子說：“人老了呢，生病正常，沒啥事了，過幾天就出院了。” 三月底，茶農丈夫發來消息，說：“劍波，謝謝你掛念，今年明前茶錯過了，過幾天我做些谷雨茶。”我說：“身體要緊，多休息些，今年就別做了。”茶農丈夫說：“沒啥事的。” 時間越老，人心越淺，情就越簡單。人的一生，得失并存，擁有了清風，就要還明月，歲月路上，光陰交替，細想起來，都是在與時間交朋友，與自己做知己。紛繁的眾生，迷糊與清醒，都是生活的姿態，但總之起來，哪怕煙火熏染，世態浸泡，心靈的深處，終如茶般，總有一處潔凈，如初時美好，清水交歡，淡水煮茶，喝到無味。因為懂得，所以喜愛。 碧山深處絕塵埃，面面軒窗對水開。谷雨乍過茶事好，鼎湯初沸有朋來。 最愛晚涼佳客至，一壺新茗泡松蘿。回到廣州，下班之后，取出新茶，沏上一壺，滿室生香，約上同事，笑談世事。半庭煙火憑欄椅，一盞清茶伴君閑，清歡無別事，等風也等雨，輕松愜意。 我說：“這茶怎么樣？”朋友說：“非常可以，葉更肥，湯更亮，味更濃。”我笑了，說：“耶，行家呢，今年的是谷雨茶。”朋友也笑了，說：“曹老師改茶了呀。” 我把茶農夫妻的事講了一下，朋友們說：“你這那里是喝茶，喝的故事與念想呀。” “公但讀書煮春茶”。春茶，茶之上品。 春茶，分為早春茶、明前茶和谷雨茶。每年開春后，只要芽頭剛展開，茶農們就滿懷欣喜，帶著希望就開園采摘。春茶，芽頭初生，體型細小，五萬多顆芽頭才做一斤干茶。詩人感嘆，“這哪里是在采茶，分明是在收集春光”。 早春茶，在立春至驚蟄期間采摘；明前茶，在驚蟄至清明期間采摘。早春茶，是冬天后的第一波嫩芽，數量極少，與明前茶一起，統稱為“一春茶”。 谷雨茶，在清明至谷雨期間采摘，又叫“二春茶”。 詩寫梅花月，茶煎谷雨春。谷雨季節，氣候溫潤，雨量充沛，茶樹經過秋冬半年的休生養息，在這個時節，芽頭肥碩，色澤翠綠，葉質柔軟，滋味鮮活，香氣怡人。清明見芽，谷雨見茶，明代的許次紓在《茶疏》和朱權在《茶譜》中，均說谷雨采茶最適合，品茶應品谷雨茶。村歌一片前山起，又是收茶谷雨時，谷雨采茶，量大且易摘，還不傷樹本。 谷雨黃芽，除了茶農夫妻寄給我的嫩芽外，還有一芽一葉或一芽兩葉的。一芽一葉的，泡在水里，像古代展著旌旗的槍，稱為“旗槍”；一芽兩葉的，像鳥雀的舌頭，稱為“雀舌”。白云峰下兩槍新，膩綠長鮮谷雨春，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篙筍試春盤。 落絮游絲三月候，風吹雨洗一城花；未知東郭清明酒，何似西窗谷雨茶。柳絮紛飛，蛛絲游動，暮春三月，谷雨時節，是飲清明酒？還是喝谷雨茶？黃庭堅追問答案。 幾枝新葉蕭蕭竹，數筆橫皴淡淡山；正好清明連谷雨，一杯香茗坐其間。貴客來訪，泡一壺新茶，鋪紙潑墨，畫幾枝新竹葉，再點淡墨，以筆橫皴春山。一杯香茶，寂靜竹石，茶亦醉人何須酒，香亦四散何求風。鄭板橋作答，茶可修行。 一年一度蒙頂茶，不辭路遠為誰摘。 人間四月天，盡拘花月入詩懷，細煎谷雨滿壺春。谷雨生百谷，回眸春天，虛懷若谷，茶如其時，恰如其人。人生如茶，緣分如詩，一切皆有定數，一杯成池，一葉成行。 時光若水，無言即美，日子如蓮，平淡即雅。人生和品茶，均為修禪，云水禪心，就在一盞“蒙頂谷雨黃芽”中。 　　 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煙。綠嫩難盈籠，清和易晚天。且招鄰院客，試煮落花泉。地遠勞相寄，無來又隔年。 如唐代的詩僧齊己，我也會在每年春天，收到遠方寄來的新茶，也會在第一時間邀上朋友，以泉水煮清茶，一同回眸彼此的春天。 一葉茶，一趟春，暮春花落谷雨，一盞清茶醉了人。 2025年4月30日夜，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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