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續家譜與安家墳的傳說（散文）</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寅時三刻，我便從淺夢里醒來。窗外的雄雞啼過三遍，東天已泛起蟹殼青，臨近辰時，老弟的車準時停在樓下。途經四門時，正逢張家娶親，紅氣球在熹微晨光里晃得人心生暖意，我隨手從喜桌上的果盤里拈了塊奶糖——討個彩頭也好。</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回村飲的是遠方侄兒的添丁喜酒。這小子福氣足，剛滿月的幼子竟有十斤重，抱在懷里像團暄軟的糯米團子，白生生的手腕上還凝著未褪的胎脂。酒過三巡，侄兒捧茶來敬，我捏著他發燙的耳垂笑問：“臭小子，可認得你大爺？”</p><p class="ql-block">“二大爺！”他的嗓門亮得像撞響了銅鑼。</p><p class="ql-block">“傻小子，我是你大伯，你二爺家的堂兄。”</p><p class="ql-block">他耳尖騰地竄上薄霞，低頭盯著磚縫里冒頭的青苔，手指把衣角絞成麻花：“一家子人，咋偏生繞不清輩分？”我拉他在八仙桌邊坐下，用茶盞在桌面上畫著譜系：“我爺行三，你老太爺是長房，論起來咱同屬近西六門的主脈，到你兒子這一輩，已是第六代傳人了。”說著解開油布包裹的族譜，扉頁間滑落一片干枯的槐樹葉——那是民國廿三年清明祭祖時，太爺爺折來夾在譜中的。紙頁泛黃如陳年老蜜，每代人的生辰八字皆以朱砂筆圈注，比城里派出所的戶籍冊還要周正。</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不知誰往炭爐里添了塊松枝，在劈啪聲中聊到安家墳的掌故。老弟磕了磕煙袋鍋，眼底浮起幽光：“咱老安家的祖墳，原是有御碑的。”我摩挲著族譜邊緣被歲月磨圓的棱角，接過話頭：“明萬歷年間，祖上出過一位按察使，御賜的六塊青龍碑立在神道兩側，碑額刻著‘奉天誥命’，碑身的柳體字鐵畫銀鉤，老輩人說，那是首輔張居正的手跡。”</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后來呢？”侄兒往前傾著身子，膝頭幾乎要碰到我的鞋尖。</p><p class="ql-block">“后來啊……”我喉頭一緊，指間的茶盞輕輕震顫，“癸丑年鬧運動，紅衛兵用鋼釬撬斷碑座，青龍碑碎成十七八塊，最大的殘片上還留著‘忠’‘孝’兩個半字。”煙袋鍋的火星明滅間，我看見八十歲的自己映在侄兒瞳孔里，像浸在古井中的月影，“村西頭的啞伯把碎碑藏在紅薯窖里，前幾年想請匠人拼接，終究缺了龍首和碑趺，只能在原址壘個石堆，權當記號。”</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隔壁突然傳來嬰兒的啼哭，侄兒媳婦抱著重孫進來。孩子攥住我的食指往嘴里送，乳牙床硌得指尖發癢，口水浸透了袖口。“瞧這虎氣，跟你爹周歲時一模一樣。”我用袖口替他拭去涎水，轉頭對侄兒說：“等他開蒙了，帶他去墳塋舊址走一走，就著碑石殘片講古——碑身可以碎，文脈不能斷。”</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槐影透過窗欞，在“安氏第六代”的燙金字上織出斑駁花紋。侄兒忽然起身，從樟木箱底抱出個黃楊木匣，里面碼著老太爺的烏銅煙袋、太奶奶的纏枝銀鐲，還有張蒙著細灰的全家福——攝于民國三十七年，太爺爺七十大壽，三十二口人擠在堂屋，最小的姑奶尚在襁褓。“大伯，我把這些都掃成了電子檔。”他用軟布擦拭煙袋嘴，金屬反光里映著年輕人篤定的眉眼，“將來孩子留學海外，點開手機就能看見太爺爺的煙袋鍋，聽見老家的槐樹葉響。”</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懷中的重孫忽然伸手，五指虛虛握住族譜上的金字。他尚不能言語，只盯著跳躍的光斑咯咯發笑，掌心的汗漬滲進紙頁——那是六百年前某位先祖刻碑時，指尖蘸過的朱砂色。遠處又有鞭炮聲炸響，驚起槐樹枝頭的麻雀。茶香混著新翻的泥土氣漫過門檻，忽然懂得這滿室舊物與新生，原是同一條血脈的兩種形態：碑石會碎成齏粉，族譜會泛黃蟲蛀，但總有溫熱的掌心接過祖輩的印記，在時光里焐出新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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