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刻痕

周代申

幾天前，張傳發老師給我發來微信，建議我：“六一”將至，寫一下小學生涯為盼。這是一篇命題作文，按說我應該立即回復，盡快完成“任務”，可是我卻遲遲無法動筆，我的小學生時代，我的童年對我而言，恰似一冊被水浸透的日記，在那些泅開的墨跡里，即使有些許甜蜜的糖霜，卻凝結著永遠化不開的鹽粒。我實在不愿意去憶及我的童年時代。然而面對一個朋友的期盼和信任，如果不寫，卻又讓我寢食難安。人至晚年，實際上對于童年時的記憶應該大多是模糊不清的，只有那些真正觸及靈魂的美好或傷痛，甚至是荒誕才能成為日后永遠的記憶而終生難以忘懷。我們這一代人的小學生時代，大家都有一個共識，那就是“雖貧猶樂”。即那時我們的童年生活雖然貧困但卻玩得非常開心。苦慣了，能吃飽飯，或者偶爾吃點好的，就是享受津津有味，那就是幸福。窮慣了，能穿上一件新衣服，哪怕是穿上一雙新鞋，心跳加速高興不已，那也是幸福。至于學習，更是輕松愉悅，毫無壓力，多為主動學習，大多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時的孩子們在學校真正是自由自在的學習，自由自在的快樂成長，德智體全面發展。記憶中我的小學生時代學習成績一直很好，整個小學階段從來都是班級的學習委員。語文和數學的期中（終）考試成績經常滿分，有時語文成績如果一旦少于95分，淚水就會在眼眶里打轉。但父親從不批評我。至于在日常生活中，哪怕是明顯的犯了錯誤，他也絕對不會打我，只有輕描淡寫的指岀和循循善誘的引導。我的童年時代，實際上也有幾件事情總是深刻在我的腦海里時隱時現。我終生銘記我的兩位親戚先輩大舅媽和二舅媽。我四歲時母親就病逝，是父親獨自一人把我們幾個孩子拉扯長大，當時的家境萬般艱難。那時的農村，再困難的家庭到了過年時，都會盡量讓孩子們穿上新鞋和新衣服，生活上也能吃到魚和肉的。父親是裁縫，衣服可以自己做，可是鞋就沒人做了，我也記不清當年我們兄弟姐妹幾個在穿鞋方面是如何熬過來的，只隱約記得是村里兩個舅媽有時為我們做鞋。我更清楚記得有一年大舅媽為我做了一雙新鞋，一直到了大年三十的清晨，她才匆匆送到我家讓我穿上，因為她家孩子多，家務忙。她還幫忙為我穿上新鞋，那鞋底納著的密實針腳，像無數細小的擁抱裹著我凍紅的腳趾。我永遠記得當時自己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好像是“高興得跳了起來”吧。還有一件事情，也是在有一年的一個大年三十上午，我早飯后便滿村玩，當跑到村西邊的二舅媽家的門口時給她看見了，她不由分說地把我拽回家，盛了滿滿一碗湯，里面有好多雞和肉，我高興地喝著吃著，那份甜蜜，那溫馨的一瞬間從此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成為了我永遠的美好記憶，我的少年時代，唯有這兩次溫暖的碎片，后來成為了我生命銀河里最亮的星辰。還有兩件事情終生在我的腦海里無法抹去。第一事情是小學二年級時（1958年）的除四害運動。（老鼠、麻雀、蒼蠅、蚊子，1960年后麻雀改為臭蟲）那時候全國上下，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男女老少齊上陣，甚至連我們小學生也積極參與其中。記得當時在農村岀現了這一奇觀，無論在任何地方，任何人任何時候看見麻雀，便有人拿起竹竿跟著麻雀后面拼命地追趕，好壯觀的接力運動，直攆得麻雀永遠無法停歇，直至最后精疲力盡地掉在地上。時至今日，那無數人舉著竹竿追趕麻雀的場景，那就像一場詭異的狂歡，給我的童年蒙上了荒誕的濾鏡。消滅老鼠也是全民參于遍地開花，家里老鼠消滅完了，就到外面去找老鼠洞挖。記得當時好像還規定了任務，每天每人每個小組或者是每個班級要完成多少任務，挖到老鼠后便把尾巴剪下留存，放進容器里，到了放學后交任務，學校按照收到多少尾巴計數消滅了多少老鼠。記得有一天，我們好容易挖到一只老鼠打死后，卻發現這只老鼠沒有尾巴，估計這只老鼠應該是原先被人抓住剪下尾巴交任務，但沒有完全被打死后而復活了。我們只好把這只老鼠打死用袋子裝著，到了晚上交任務時，大人們為我們這只無尾老鼠能否記數而爭論不休，而我們卻為這只“復活”的怪物既恐懼又興奮。這些記憶如今想來就像是褪色的連環畫。這件事情發生在1958年的春節過后，我小學二年級下學期開學的第一天，但卻始終以四K畫面在我的腦海循環播放，雖然那時我才八、九歲，但刻骨銘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中。正月十六開學的那天，學生全部都到了學校，記得好像看不到多少老師，（后來才知道其他老師還在縣里辦學習班整風）只有我的父親和大舅顏景行兩個在學校里，學校就在我們村子后面的崗頭上。那天上午由大舅顏老師主持召開了全校師生大會，顏老師講了很長時間的話，但我們太小基本上聽不懂，只記得他最后的講話，那幾句話我永遠記得，但莫名其妙。只見他指著我的父親大聲說道：“同學們聽好了，周濟（我父親）已被打成右派，請同學們記住，今后不要喊他周老師，直接喊他名字周濟就行了”。后來還沒到那學期結束的時候，父親中途就離開了學校，從此成為一個戴著雙重帽子的被管制農民。我的童年就像是座沒有岀口的迷宮，我帶著它的印記行走了一生。無論是溫馨還是苦澀都早已溶入血液，成為了看不見的年輪。如今再回首，反而覺得自已是大幸之人，應該感謝曾經的經歷，正是這一切讓我懂得，生命的韌度往往就在那撕裂處生長，就像父親當年用頂針抵住針腳，把破碎的日子一針一線地縫成衣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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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刻痕

周代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