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老宅深院的苔痕又厚了幾分。我踩著滿地碎金般的夕照穿過月洞門，忽見那株百年銀杏的枝椏間漏下一縷清音，恍若冰泉滴落寒玉。循聲望去，廊下懸著的湘妃竹簾半卷，素紗輕揚處，隱約浮著個抱琴的剪影。</p> <p class="ql-block"> 她垂首坐在紫檀琴案前，鴉青鬢發綰著支累絲金鳳銜珠步搖，卻不用任何瓔珞項圈，倒像是怕俗物驚了琴魂。月白襦裙的襟口繡著半開的木香花，針腳細密得能數清每片花瓣的經脈。最妙是那雙執琴的手，指甲修得圓潤如新剝的蓮子，指尖卻凝著層薄繭——原是常年在絲弦上摩挲的印記。</p> <p class="ql-block"> 我屏息立在游廊轉角。但見她忽而抬腕，腕間羊脂玉鐲撞在冰弦上，驚起一聲清越的泛音。這聲起得突兀，倒像是山澗頑石被流水撞碎了棱角，濺起的水珠子在日頭下碎成七彩光暈。她蹙眉凝思片刻，忽將琴身向左微傾三寸，右手大指在七弦上輕輕一抹，那聲便化作游龍潛入深潭，尾音里還纏著半縷未散的霧氣。</p> <p class="ql-block"> 暮色漸濃時，她終于調準了第七根弦。琴身通體髹著黑漆，卻在夕陽余暉里泛起蟹殼青的幽光，十三徽星子般綴在面上，倒像是把銀河裁了一角下來。當她雙手撫上琴面，整個人忽然褪去了形跡，仿佛成了琴身上蜿蜒的流水斷紋，成了岳山處凝結的晨霜，成了雁足間纏繞的沉香。</p> <p class="ql-block"> 起手便是《幽蘭》。左手吟猱綽注如春蠶吐絲，右手滾拂鎖摘似秋葉飄零。我分明看見她指下生出的不是音律，而是墨色淋漓的山水：起初是空山新雨后的苔痕沁綠，繼而轉作松間明月照著的碎金流泉，忽而風起云涌，萬壑松濤在七根弦上翻涌成雪。最絕是那聲"大猱"，竟似有人將整座終南山擲進琴腹，余震里還帶著千年古木的嗚咽。</p> <p class="ql-block"> 忽有夜露沾衣。她不知何時已換了《流水》，右手"滾拂"的指法愈發急促，恍若銀河倒卷，九曲十八彎的江水在琴弦間奔騰。我正聽得癡了，卻見她左手無名指突然在九徽處狠狠一按，那洶涌的浪頭竟生生折轉方向，化作繞指柔的月光，在七弦上淌成一片粼粼的波光。</p> <p class="ql-block"> 月上中天時，她忽然輕笑出聲。這笑聲驚得廊下銅鈴輕顫，驚醒了梁間沉睡的燕子，卻驚不散滿院縈繞的琴聲。原來方才那段《流水》里，她竟在"滾七"的指法中暗藏了半闕《鷗鷺忘機》，那尾音里藏著的機鋒，倒像是琴仙與知音人隔著千年光陰的私語。</p> <p class="ql-block"> "姑娘聽琴，可聽出三聲嘆息？"她忽然抬眼望來，眸中映著滿庭月色。我這才驚覺自己早已走到琴案三步之外，衣擺竟沾著幾片銀杏葉——原是聽得入神時，被她指間迸出的清響震落的。</p> <p class="ql-block"> 我望著她指尖撫過的紋路，忽然明白這琴聲里為何總縈著金石氣。原來每道斷紋都是時光刻下的掌紋，每聲泛音都是歷史遺落的嘆息。當她彈到"吟"的指法時，我竟看見徽位間浮起層層疊疊的幻影：有時是嵇康臨刑前索琴而奏的決絕，有時是白樂天江州夜船聽曲的惆悵，有時是蘇子瞻在赤壁江心聽到的"江上之清風"。</p> <p class="ql-block"> 子夜梆子響過三聲，她終于收勢。余音卻仍在梁間游走，纏著那盞將熄未熄的琉璃燈，在湘妃竹簾上投下粼粼的波光。我望著她將琴收入青緞囊中，忽然想起《溪山琴況》里的話："弦與指合，指與音合，音與意合。"今夜這琴聲里，分明還藏著第四重境界——那是指尖與光陰的和鳴，是魂魄與往圣的私語。</p> <p class="ql-block"> 回房時，檐角鐵馬仍在叮咚。我摸出枕下那方端溪舊硯，忽然覺得硯池里未干的墨痕，竟與琴面上縱橫的斷紋生著同樣的氣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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