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壺遺影：一幀水墨里的醫(yī)者春秋

木風吟

數(shù)年前，一幅國畫頭像悄然浮現(xiàn)于鄒建平先生的朋友圈。當那畫中老者的影像映入眼簾，我仿若被定格在時光的罅隙，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只見畫中老者頭戴剪絨帽，那熟悉的輪廓分明是我記憶深處祖父的模樣！我急切地私信詢問，方得知這是鄒先生在七十年代于雙峰縣文工團任職期間的寫生佳作。而彼時，祖父正端坐在距文工團僅兩百米之遙的雙峰縣中醫(yī)院診室中，作為這家醫(yī)院的奠基人之一，懸壺濟世。 　　鄒建平先生于1977年冬為我祖父畫的寫生頭像 　　細觀此畫，一股靜謐之氣撲面而來。鄒先生以水墨勾勒線條，濃墨重彩地掃出剪絨帽的紋理，帽檐處墨色似被露水濡濕，自然暈染開去；面部敷色層次分明，從顴骨的淡紅到下頜的青白，過渡細膩至極，連眼角的細紋都栩栩如生；僅用寥寥數(shù)筆勾勒的白襯衫領(lǐng)，卻挺括得仿佛能觸碰到布料的質(zhì)感。彼時，年僅 22 歲的鄒先生已在湖南美術(shù)界嶄露頭角，成為婁底地區(qū)的領(lǐng)軍人物。畫中祖父眼神溫和且堅定，將數(shù)十載的診病經(jīng)驗凝于其中。水墨的寫意與寫生的寫實完美交融，既親切質(zhì)樸，又耐人尋味。 回溯到 1977 年，鄒先生在雙峰縣大禮堂二樓為人畫像，而我家恰巧住在隔壁兩間屋子。父親作為文工團美工，長年在此繪制布景，為圖便利，我們便在此定居。推開門，戲臺盡收眼底，常有小伙伴溜進來“偷戲”。當時 14 歲的我，正癡迷于繪畫，得以近觀鄒先生對人物寫生：他穩(wěn)坐窗邊木凳，調(diào)色盤擱于道具之上，狼毫在宣紙上沉穩(wěn)行筆，先勾勒輪廓，再渲染明暗，數(shù)小時后，筆下之人便如躍然紙上。誰能料想，這幅畫竟藏著我們兩家早已締結(jié)的淵源。 祖父、祖母及我父親江純健合影 　　祖父江南臺（1907—1979），是方圓百里聞名遐邇的中醫(yī)。他祖?zhèn)鞯膬嚎漆t(yī)術(shù)精湛絕倫，尤其擅長治療小兒麻疹、天花，每逢疫情肆虐，他便背起藥箱，不顧風雨，奔赴病患之處，從閻王爺手中奪回無數(shù)孩子的性命。姑姑言道，祖父無論白晝黑夜、風霜雨雪，只要有人相求，便立刻拎起藥箱出門。遇到貧苦人家，不僅分文不取，還倒貼藥資。解放后，祖父與幾位老中醫(yī)攜手組建了“汎爰聯(lián)合診所”，后經(jīng)公私合營，發(fā)展為雙峰縣中醫(yī)院，他擔任分管業(yè)務的副院長。因其醫(yī)術(shù)高超、平易近人，每日診室里人滿為患，反觀隔壁院長的診室卻冷清異常，這也招致了他人的嫉妒。 那段歲月，祖父被無端扣上“地主”“國民黨”的帽子，遭受批斗，甚至被吊“半邊豬”。一次繩索斷裂，他從半空墜落，手腕血肉模糊，臉上青紫一片。1968 年，姑姑從湘雅醫(yī)學院探親歸來，目睹祖父的境遇，淚如雨下。然而祖父卻堅信“黨和群眾會搞清楚的”。他雖有過輕生念頭，但又擔心被誣為“畏罪自殺”，牽連子女，只能咬牙隱忍。直至 1971 年工宣隊入駐，祖父才得以平反，后來還當選為縣人大代表。提及往昔，姑姑仍會淚目。 姑姑江惠文、堂姐江曉峰皆從醫(yī)。姑姑當年是全縣唯一考入湘雅醫(yī)學院的女生，專攻西醫(yī)，雖未承襲家族中醫(yī)技藝，卻也令祖父深感欣慰。堂姐則是祖父的嫡傳弟子，聰慧好學，真正繼承了祖?zhèn)麽t(yī)術(shù)。 　　江南臺（1907—1979），著名中醫(yī)，雙峰縣中醫(yī)院創(chuàng)始人之一。 　　祖父的老屋坐落于雙峰縣永豐鎮(zhèn)天青街，是棟進深三十余米的兩層青瓦白墻建筑。木板隔出諸多房間，后半部分既是診室，又是臥室。老屋旁有方池塘，臨塘處設(shè)兩扇木窗與天井中一扇小門。兒時，我們常在天井里，從木門中放入罾網(wǎng)，靜待夕陽將網(wǎng)面染成金黃，引得小魚游弋其中。天井的窗玻璃色彩斑斕，陽光透過，在地板上灑下斑斕光影。天井旁的木梯通往二樓，那里曾是父親兄妹的書房：中央擺放著大書架，靠窗處有張紅木書桌，相較于祖父樓下的那張略小。 祖父下班后，常在家中義診。西窗之下，銀發(fā)熠熠生輝，他與病人交談，輕聲細語，仿佛還未服藥，病就好了一半。我曾喜歡在旁邊拿著白色馬尾佛手玩耍，不小心碰到病人，祖父便會取下窗邊綠釉瓷瓶中的雞毛撣子虛張聲勢地“嚇?！蔽摇Ｎ鲏Ω耐呃悴蓦S風搖曳，宛如祖父晚年背著手咳嗽的模樣。池塘水位漲落不定，倒映著老屋褪漆的窗欞——彩色玻璃碎了一半，殘存的藍綠玻璃鑲嵌其中，如同見證了歲月滄桑的眼眸。 　　1956年4月，祖父、祖母和他們的5個兒女在一起。這5個兒女從左到右分別是：姑姑江惠文、伯伯江純生、姑媽江惠齡、我父親江純健、叔叔江海昆。 　　八十年代初，老屋在時代的浪潮中被拆遷。如今，這幅偶然得見的畫像，讓祖父的音容笑貌再次清晰浮現(xiàn)。于我而言，這畫作已超越了藝術(shù)本身，它承載著我對祖父的無盡思念，封存著往昔歲月的故事，讓老屋的回憶、祖父的品格，在時光的長河中永不褪色、永不消散。 　　1978 年，我和姑媽、叔叔陪祖父在廣州治病。期間，我們住在姑姑家（廣州軍區(qū)政治部家屬樓） 　　父愛如山岳巍峨。祖父以砥柱中流之姿治家，鐵律如巖雕琢子孫風骨；更以懸壺濟世之忱行醫(yī)，仁心似春丈量人間疾苦。他的家國情懷凝鑄為雙重坐標——既為家族撐起遮風避雨的青瓦屋檐，又在市井煙火中播撒醫(yī)者仁心的春暉。每當長輩們在說起那些施醫(yī)贈藥的舊年往事，總能看見他摩挲過千百張泛黃處方箋的指痕，聽見褪色聽診器里沉淀的歲月心跳，這些具象的時光碎片，早已在晚輩心中矗立成永不風化的精神豐碑。"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信念，如薪火般在族譜間代代相傳，在血脈中延續(xù)著永不冷卻的赤誠，讓后來者于平凡日常中，亦能觸摸到那源自赤子之心的滾燙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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