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薛宏新/草色絮語</p><p class="ql-block">天蒙蒙亮，一掀門簾子，好家伙！房檐角兒上頭吊著串紅瑪瑙穗子，在薄霧里晃悠得跟個醉漢似的，"哧溜"一下藏進霧簾子里了。想起前清縣志上頭寫的"草精作祟"，說但凡草木生出異色，準是天老爺藏著段稀罕事兒。</p><p class="ql-block">老茶壺在泥爐上"咕嘟咕嘟"直冒泡，我端著粗瓷碗蹲在磨盤邊，看水汽順著墻縫往爬山虎藤蔓上爬。忽然記起昨兒個在老堤上瞅見幾叢紅稈稈草，日頭毒得跟火炭似的，曬得人眼發花。那草稈子棕不溜秋跟老煙袋桿子似的，葉子細長條兒，活像灶王奶奶剪的窗花紙樣兒，準是二郎神打翻了赭石顏料罐子，順著地縫子淌下來的。</p><p class="ql-block">一、紅纓子客</p><p class="ql-block">原陽的雨來得邪乎。前腳還是瓦藍瓦藍的天，后腳豆大的雨點子"噼里啪啦"砸在棗樹葉上，跟過年放鞭炮似的。我縮在屋檐下，瞅著雨簾子里頭浮起片紅云。等雨腳兒一收，好家伙！那紅云變成千百支蘸了朱砂的毛筆，直愣愣戳在泥窩窩里——可不正是昨兒見著的稀罕草！</p><p class="ql-block">這外來客的稈子生得可講究，既不像蘆葦那般輕飄飄，也不像竹竿子硬邦邦。從土坷垃里鉆出來時綠瑩瑩的，長到半人高就換了棕褐衫子。葉子更逗趣，嫩時候跟二八姑娘的柳葉眉似的，細溜溜彎彎繞；等入了夏，倒成了老秀才的胡子，風一吹"簌簌"直顫。最稀罕是那穗子，剛開時像沒燒透的黃表紙，等到三伏天，活脫脫成了串紅珊瑚珠子，壓得稈子直不起腰。</p><p class="ql-block">村西頭的王大娘說這是"洋秫秫"，三十年前跟著老馬幫的騾子蹄印來的。我蹲在地頭細瞅，穗子跟咱本地高粱像親兄弟，就是通身紅得跟抹了胭脂似的，倒像是給高粱披了件紅僧袍。風一過，穗子們"嘻嘻哈哈"鬧成一片，驚得地頭邊的野菊花都縮成了團兒。</p><p class="ql-block">二、光陰針腳</p><p class="ql-block">咱這原陽的日子過得慢，慢得能瞅見露珠在草葉上打秋千。每天雞打鳴就往地頭跑，非得看看那紅穗子才舒坦。六月的日頭毒得能煎雞蛋，可這些外來客偏跟日頭較勁——越曬越把穗子舉得老高，跟要把紅顏色抹到云彩上似的。</p><p class="ql-block">有天晌午頭，撞見村東頭老鋪襯蹲在草窩里。他那雙皴得跟老樹皮似的手，正輕輕摩挲著草稈子，嘴里嘟囔："這洋草可比咱家高粱皮實多嘍！"原來前年大旱，地里的莊稼都蔫頭耷腦，就這外來客還支棱著紅穗子，"沙沙"地給曬蔫的天地打拍子。</p><p class="ql-block">最得勁是雨過天晴。水珠子在草葉上滾來滾去，把紅顏色洇成了琥珀色。這時候常有麻雀來啄草籽，"嘚嘚"聲跟房檐下的銅鈴鐺和弦兒似的。我常尋思，要是把這些紅穗子剪下來編簾子，掛在窗欞上，刮風下雨時該多排場！</p><p class="ql-block">日頭落山時，草稈子就變成了暗紅影子。晚風一過，穗子們"沙沙"嘮嗑，說的怕是地中海的月亮，還是澳洲的東南風？我老覺得它們把老家的云彩都藏穗子里了，等到夜深人靜，就變成螢火蟲，"撲棱棱"往記憶里的故鄉飛。</p><p class="ql-block">三、新泥舊痕</p><p class="ql-block">前兒趕集，在茶攤前瞅見曬干的假高粱穗子。賣茶的老漢說這是新得的"洋草藥"，治跌打損傷靈得很。我捏起一穗細看，紅顏色褪成了淺褐色，倒像被歲月泡過的舊賬本。</p><p class="ql-block">村南的稻田里，如今也星星點點冒出這些外來客。它們混在綠油油的稻秧中間，紅穗子跟跳動的火苗子似的。老莊稼筋們說這草根扎得深，鋤頭都鋤不凈，倒像是認準了咱這黃土地。我常琢磨，這些地中海來的游子，可曾在月圓夜夢見老家橄欖樹的影兒？</p><p class="ql-block">最叫人唏噓的是村北那片荒坡。三年前還是茅草窩，如今成了紅彤彤的海洋。這些外來客的子孫們手拉手，把整片荒坡染成了晚霞色。放羊的老趙頭說，羊羔子最愛啃它們的嫩葉子，啃得滿嘴通紅，跟偷抹了胭脂的新媳婦兒似的。</p><p class="ql-block">前兒個半夜雷雨交加，我惦記著那些紅穗子，天不亮就往東地跑。好家伙！它們在雨簾子里精神得跟打了雞血似的，穗子上的水珠子映著天光，跟撒了把碎鉆似的。我忽然明白，這些遠道來的客，早把根須扎進咱這土地的骨頭縫里了。</p><p class="ql-block">四、草木有靈</p><p class="ql-block">秋分那天，我又在朱墳撞見株奇特的假高粱。稈子比尋常的粗兩圈，穗子又細又長，紅里透著紫，活像敦煌壁畫上飛天的飄帶。風一過，整株草"唰唰"地轉圈，跟跳胡旋舞的老把式似的。</p><p class="ql-block">老鋪襯說這是"草王"，百年難遇。我蹲它跟前，看陽光穿過紫紅穗子，在地上灑滿碎金子。突然想起《齊民要術》里寫的"草木通靈"，莫不是這外來客帶著前世記憶來投胎？</p><p class="ql-block">如今我煮茶時，總要在窗臺上擺幾枝干穗子。紅顏色褪成了檀木色，倒顯出幾分古董樣。風雨來時，穗子們"沙沙"作響，怕是地中海的浪花聲，還是咱原陽縣的云調調？</p><p class="ql-block">前兒整理舊書，從《植物名實圖考》里翻出段記載："假高粱，形似黍稷，色若赭霞，其性堅韌，雖旱澇不凋。"合上書頁，滿屋子都是青草香。推窗一瞅，東地的紅穗子正跟天邊的晚霞眉來眼去，倒像兩個隔世的老伙計，在暮色里嘮著陳年老嗑。</p><p class="ql-block">日頭往西山頭溜達時，野雀子"嘰嘰喳喳"歸了巢，把我從愣神里叫醒。那些紅穗子在晚風里輕輕點頭，像跟白日頭說再見，又像等著下輩子再碰頭。我忽然悟了，天底下的草木本就沒有老家，根扎在哪兒，哪兒就是故土；花開在哪兒，哪兒就是歸宿。</p><p class="ql-block">茶湯涼透時，房檐角的紅穗子又晃悠起來。月光漫過山梁子，給這些外來客披了層銀紗。恍惚間，我分不清那"沙沙"聲是風吹草動，還是歲月在翻它的老黃歷。遠處誰家飄來炊煙，混著新收的玉米香，跟這紅穗子的故事攪和在一起，成了博浪大地上最綿長的歌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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