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棉田里的星子》默齋主人散文</p><p class="ql-block">卡羅萊納的月光將棉田淬成一片骸骨之海，磷火在棉鈴間游弋，仿佛無數未及安葬的魂魄。露西機械地剝開棉桃，經年不褪的棉絮嵌入甲床，如同皮膚下滲出的淤血，如同洗刷不凈的胎記。當監工靴底碾碎砂礫的聲響從田壟盡頭爬來時，她將粗麻圍裙往隆起的小腹勒緊——第七個不屬于她的心跳正在恥骨上方震顫，如同燒紅的炭塊烙在舊鞭痕結痂的肌膚。</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四十年前咸澀的黎明，十二歲的黑珍珠在"希望號"底艙睜開眼。牛油燭光舔舐著蕾絲袖口，鹿皮手套扳開她的眼瞼，如同查驗母馬齒齡。后來她懂得，查爾斯特港的拍賣臺上，十六顆完整牙齒值兩枚金幣，胸脯弧線能再換半盎司黃金。當第一個主人將她作為威士忌交易的添頭按在雕花床柱上時，木蘭花正將甜膩的香膏涂抹整個查爾斯頓的五月。她咬碎的舌尖滲出血珠，比初潮更腥更冷。</p> <p class="ql-block">混血兒的啼哭總在子夜漫漶，像浸過鹽水的麻繩勒進神經。第一個嬰孩的眼瞳是融化的琥珀，睫毛在眼瞼投下淺褐蝶影。但主人說那是撒旦的印記，三月大的襁褓被塞進運糖木桶，釘錘聲混著密西西比河的嗚咽，成了她對"母親"這個詞最初的悼文。后來她學會哺乳時咬破舌尖，讓鐵銹味滲入乳汁，好讓嬰孩在骨肉分離時的啼哭裹著麻木——可無論怎樣，拍賣臺上的小生命終會被倒提著腳踝，陽光穿透蜷曲的指縫，墜落成一串無人承接的星子。</p> <p class="ql-block">種植園的羊皮賬本比《圣經》更厚重。主人用鵝毛筆蘸著黑奴的血淚演算：健壯女奴年產兩蒲式耳棉花，生殖紅利可令收益翻四倍。于是他們給她灌下混著奎寧的濁漿，在經血未涸時將不同莊園的男奴鎖進漏雨的柴房。三十七道刻痕在土墻上蜿蜒，是三十七次被掰開的膝蓋，三十七顆未及發光就被犁鏵碾碎的星子，融進棉田深處化作來年的腐殖質。</p> <p class="ql-block">最鋒利的刑具從不是皮鞭。當古龍水氣息裹著紳士們踏入泥屋，亞麻手帕后傳來含混的贊美："多精致的東方瓷器"，契約書在松木桌上與威士忌杯碰撞出脆響。粗糲桌沿硌進尾椎時，她聽見三歲的小裘在窗外哭喊著"媽媽"，而紳士的懷表鏈正嵌進她肩胛——那是去年偷藏半塊玉米餅時，監工用九股蛇鞭繪制的血色地圖。</p> <p class="ql-block">當南北戰爭的炮聲碾過棉田，露西掌心的繭已疊成十七層年輪。她數著日歷上暈染的墨跡，一萬五千個晝夜，竟拼不出一日屬于自己。解放宣言傳來的清晨，主人將混血孩童趕至曬谷場，鐵鏈聲卻搶在黎明前將"自由"鎖上運煤船——所謂新生，不過是從種植園的明細賬，轉入礦山的生死簿。</p> <p class="ql-block">此刻廢奴協會的帆布帳篷里，《解放宣言》的油墨混著遠處棉田的土腥，突然讓她想起第一個嬰孩眼里的星光。那些散落南境的星子啊，有的沉在密西西比河底成了魚群的鱗片，有的埋進佐治亞紅土化作棉鈴的養料，活著的仍在銀河裂隙間游蕩——在這個用她們子宮與骨髓澆筑的國度，平等從不是鉛字油墨，而是嵌進每道鞭痕里永不結痂的灼痛。</p> <p class="ql-block">夜風掀起帆布，流星劃過天際。那不是希望，是無數個露西在歷史夜幕烙下的灼痕。這些永不褪色的傷疤懸在棉田之上，注視著新一代孩童攥緊拳頭，在教科書空白處尋找自己的姓名——那些本應鐫刻在星圖上的名字，至今仍在等待一片不被棉花根系纏繞的天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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