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葬完我母親,家里除了我們幾個小孩伶仃的身影,什么都不剩了,母親帶來的豐厚家產都隨她去了。沒有了媽媽,這個家再也不是原來的家了,昔日的溫暖一去不返。 十七歲的大姐挑起了女主人的擔子,全家人靠著父親一個月五十塊大洋的薪水,我們一幫小孩仍可以繼續上學,大哥高小畢業后去了杭州一家外國人的工廠當學徒。過了一年,二哥也去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華戰爭的炮火開始轟響,隨著上海、杭州各大城市的淪陷,外國駐華領事館紛紛撤離,西方基督教差會也撤走了,父親的工資停發了。我們的日子一下子陷入了困頓中。大哥、二哥出了工廠,去前線參軍了,三哥接了大哥二哥的班去工廠當學徒,大姐去了上海一家教會醫院做護士,二姐找了個人家出嫁了。家里只有我和年幼的弟弟、眼瞎的妹妹(因為沒有媽媽,生下來就缺營養,嚴重疳積導致雙目失明)。</p><p class="ql-block"> 我仍在茶園鎮的國立小學上學,我六歲上學,九歲就讀到了六年級,我記性好,早年陪哥哥姐姐們讀書時,把他們讀的書都記下了,入學那天,老師拿出課本考我,我一直考過三年級,就直接從三年級開始上了,因成績優異,四年級又跳了一級,眼看,離高小畢業還有半年。</p> <p class="ql-block"> 父親還在走村串戶傳講天國道理。到處是饑不裹腹的難民,街兩邊三三兩兩地坐著乞討的老人和小孩。教會失去外國資助,仍在艱難地維持著,教堂的大門永遠向世人敞開,戰亂中,成了難民唯一的避難所。</p><p class="ql-block"> 在教會一片灰暗的蓬頭垢面的人群里,有一張特殊的面孔,那是張年輕的、充滿活力的、閃耀著愛的光芒的美麗臉龐,大家都叫她毛小姐,二十來歲的年紀,剪了頭短發,穿著丹士林旗袍,一雙溫柔的大眼睛總是含著親切的笑意,聽說她的家是淳安縣很有名望的大家庭,在家里是個名符其實的大小姐。她身上總有股用不完的勁,像陣春風,在人群里飛旋,她用手掌擦去哭泣兒童臉上的淚痕,給那些臥病的老人端茶送水,喂飯。我親見她把一個衣不蔽體的老太太抱在懷里,喂她吃飯。我看得發呆,那一刻,我覺得她就是天使,天使就應該是她這樣的,渾身都是愛的光芒。我童年里對基督徒最美的記憶就來自于她。她的行為給我上了最深刻的一課。</p> <p class="ql-block"> 家里,我和弟弟四目相對,饑腸轆轆,瞎眼妹妹只會哼哼嘰嘰的哭,她病得很重,五歲了還不會走路,一天到晚一個人呆坐在門檻上,臉上總被鼻涕和眼淚糊著,沒有人多看她一眼,說來她也可憐,從出生就沒嘗過母愛,上帝派她來人間是專門來挨餓、受難的(她沒能活過苦難的童年)。她的起居要靠忙碌的父親來料理,父親以前沒做過家務,現在集爹媽的職務于一身,兩者都當得很狼狽,每天睜開眼就要面對我們幾張嗷嗷待哺的嘴,著實為難他。</p><p class="ql-block"> 我每天都期盼著一件事,那就是上學。有學上我就不會餓肚子,我的同學里有飯館老板的兒子,有警察局長的女兒,有糧油店老板的兒子……都是有錢人的子弟,我每天利用中午放學時間幫同學抄作業,一份作業可換得一根油條或一個米粿,中午他們回家時,把作業本往我桌上一撂,下午回學校時各自會帶著犒勞品來,也許他們是故意以這種方式來幫助我,老師可能也有心幫我,對我的“有償”幫助也不過問。有時,作業太多,我可以兩手同時寫,我對自己的勞動很有成就感。</p><p class="ql-block"> 然而,世界上的人并不都是良善的。有一件事,讓我知道了貧窮的滋味不光是挨餓,更可怕的是別人的凌辱。我的學業極好,寫的作文常常被老師拿去當范文在班上宣讀,有一次,我被選上了去參加全縣中小學生的作文大賽,我興奮地跑回家告訴父親,父親聽了也為我高興。</p> <p class="ql-block"> 第二天,去參加作文比賽的選手們在操場上集合,我很早就來了,站在隊列里,身上穿著姐姐穿過的花便衣衫,沒辦法,我找不到第二件衣服。領隊的是個年輕男老師,他昂著頭,衣著畢挺,掃視隊伍時,發現了穿著花衣服的我,瞪著眼,徑直朝我走過來,他一把拎著我的衣領從隊列里揪了出來:</p><p class="ql-block"> “哪來的叫花子!不男不女的,還給我丟臉丟到全縣去!”</p><p class="ql-block"> 我一個趔趄從隊伍里摔了出來,全隊的同學都看向我,隨著老師的斥責響起一片哄笑聲。我羞憤難當,無地自容。使勁忍著眼睛里的淚水,為了不讓它們掉下來,我閉著眼,把頭仰著,這姿勢更激怒了這個老師,他一巴掌劈向我,以呵斥一條狗的語氣叫我“滾”。</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沒回教室,一個人背著書包,晃到田野,坐在草地上任眼淚流個夠,心想,上帝做什么去了呢?衪不是憐憫世人的嗎?為什么衪的愛只在教堂?在那里人人平等,互愛,而在它以外的世界是這么猙獰可怕。</p><p class="ql-block"> 傍晚回到家里,看我耷著腦袋的樣子,父親以為我比賽沒發揮好,沒有多問。</p><p class="ql-block"> 晚上,我躺在床上反復地回想著白天的一幕,想著,要是媽媽在多好,要是有件像樣的衣服多好,要是不碰到這個老師多好,越想越傷心,我睜眼到天亮,眼淚濕透了枕頭。</p><p class="ql-block"> 好在我的語文老師沒有因我的貧窮而嫌棄我,他不看我的破衣服,只看我的作文。我的語文老師高大帥氣,是個熱血青年,出大學校門不久,常常在課堂上給我們講愛國道理,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時,聲音宏亮,感情激昂。我是他最喜歡的學生,因我經常在作文里發表些我自己的觀點和感想,大概是很合他意,他認為我是個有“思想”的人,對我格外看重。他不嫌我的花衣裳丟人,在去同學家家訪時總喜歡拉上我,一路上跟我講些校園外的事情 ,講國際國內形勢,講國家憂患民生疾苦,他的愛國情懷是熱烈而憂郁的。</p> <p class="ql-block"> 初夏的晚上,我又隨他下鄉家訪,回來時,月已升空,我們走在鄉村的小路上,風從田野吹來,夾著初熟的莊稼氣息,親切如母親的撫摸。月亮照得四下一片瑩白,他見路邊有塊干凈的大巖石,就走過去,招呼我坐下。他自已就地四仰八叉地躺著。“唉,你要是大點,你就懂得更多的道理了,我們國家正處在危難時刻,外受列強擄掠,內遭連年戰爭,五千年大國,國將不國。家國同命,國亡則家亡,你看,多少人受苦受難啊!拯救國家,匹夫有責。”</p><p class="ql-block"> 他接著和我說了國家將往何處去的大問題,“要想國家富強,首先要建立一個“平等、自由”的社會秩序,只有國家強大了才不受外國欺負我雖似懂非懂,受他的情緒影響,也不禁心潮澎湃。</p><p class="ql-block"> 我們坐到很晚,像朋友那樣暢所欲言,當然,我只是聽眾,他覺得我能聽懂。</p><p class="ql-block"> 老師胸懷大志,以天下為已任,相比之下,我只為自己的肚子憂慮,覺得自己實在是猥瑣而狹隘,甚是渺小。</p><p class="ql-block"> 不久后,我的語文老師突然消失了。傳聞很多,有的說他是共產黨員,被秘密轉移了,有的說他棄教從戎了。我想起他和我說過的那些話,他的離開是有準備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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