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近日讀蘇軾《與章子厚》,細想他倆一生的宦海沉浮與難以言說的個人恩怨,我不由地想起韓愈詩《答張徹》中的一句:“肝膽一孤劍,波濤兩浮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章子厚,即章惇。《與章子厚》寫于元豐五年(1082年),當時蘇軾因“烏臺詩案”被貶到黃州任團練副使已有兩年,而章惇在被貶一年后又再次回到朝廷,任門下侍郎,兩人境遇迥異。蘇軾在《與章子厚》中這樣寫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某啟:仆居東坡,作陂種稻。有田五十畝,身耕妻蠶,聊以卒歲。昨日一牛病幾死,牛醫不識其狀,而老妻識之,曰:‘此牛發豆斑瘡也,法當以青蒿粥啖之。’用其言而效。勿謂仆謫居之后,一向便作村舍翁,老妻猶解接黑牡丹也。言此,發公千里一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從這封信中,我們不難發現,經過兩年的黃州貶居,蘇軾的生活條件、精神狀況已大為好轉,信中語言幽默詼諧。他告訴章惇:不要以為我貶謫后就成了個農村糟老頭子,不,我好著呢,我夫人還有雅興侍弄黑牡丹(水牛的戲稱)呢。蘇軾這么說,雖有“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的味道,但還是發自真心的。余秋雨稱蘇軾在黃州實現了“突圍”,是有道理的;不然,這一年他怎么會寫出飄逸斐然、意境高遠的前后《赤壁賦》?</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而這時蘇軾與章惇的私人關系如何呢?鍾叔河在《念樓學短》中說這時的章惇對蘇軾或許有些幸災樂禍,或許正在等待這位老朋友認罪。對此,我不敢茍同,這樣的陰暗評價對章惇不公平。其實,蘇軾被貶黃州后,與章惇時有書信往來,章惇對他也很關心。在蘇軾寫給章惇的另一封信《與章子厚書》中,有這樣的話:“某自得罪以來,不敢復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試想,蘇軾因言獲罪,眾人皆怕禍及自身,避之唯恐不及,“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而章惇還寫信安慰他,而且“存問甚厚,憂愛深切”。章惇對他的情誼,可見一斑。而我們知道,這時的蘇軾與章惇政見已經不同,蘇軾屬于舊黨(元老派),章惇屬于新黨(改革派),也正是舊黨、新黨之爭,蘇軾才會遭遇“烏臺詩案”,才會被貶到黃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還應當看到,在蘇軾遭遇“烏臺詩案”、新黨非要置他于死地時,敢于出頭為他求情的除了張方平、范鎮等朝中元老,還有王安石、章惇等改革派。宰相王珪抓住蘇軾《檜》中的詩句“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唯有蟄龍知”不放,硬說他有不臣之心。時為參知政事的章惇據理力爭,說龍并非專指人君,大臣也可被稱為龍,比如諸葛亮號臥龍,但誰說諸葛亮有不臣之心?退朝后,章惇還當面痛斥王珪:你想讓蘇軾全家滅口嗎?章惇還對宋神宗說:“仁宗皇帝待軾,以為一代之寶,今反置在囹圄,臣恐后世以謂陛下聽諛言而惡訐直也。”要想想,這時敢于挺身而出為蘇軾出面說話,要冒很大的政治風險,但章惇依然做了。如果兩人沒有深厚的友情,章惇會這么做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烏臺詩案”讓蘇軾經歷了103天的牢獄之災和非人折磨,幾度瀕臨被殺頭的境地。出獄后,他對章惇表示深深地感謝,在《與章子厚書》中這樣寫道:“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然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從這些話可以看出,蘇軾將章惇視為兄弟之情、患難之交,章惇不僅時常告誡蘇軾要謹言慎行,而且在其處于困境、眾人“無復有相哀者”時施以援手。在蘇軾看來,這種“與世俗異矣”的情誼,除了弟弟蘇轍,就只有章惇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其實,蘇軾與章惇很長一段時間都保持著深厚的友情。嘉祐二年(1057年),兩人一同參加那個后來被稱之為史上最牛的科考,同時考中進士。只不過,章惇恥于考得不如自己侄子章衡(同榜狀元),棄而不就,兩年后考中進士甲科。初入仕途時,蘇軾任鳳翔府節度副使,章惇任商州令,鳳翔、商州同在陜西,兩地離得不遠,于是兩個年輕官員時常一起游玩,留下不少有趣的故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宋史·章惇傳》和宋人筆記《高齋漫錄》中都記載了這樣一則故事:兩人出游仙游潭,前面是懸崖峭壁,只有一根獨木橋相通,獨木橋下深淵萬丈。章惇提出讓蘇軾過橋,在對面絕壁上留下墨跡,蘇軾不敢。章惇卻神色平靜,用繩子把自己系在樹上,探身過橋,在峭壁上寫下“蘇軾章惇來此”。蘇軾不禁撫著他的背長嘆:“你以后肯定能殺人。”章惇問:“為什么?”蘇軾說:“能不惜自己生命的人,一定能殺人。”章惇大笑。</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在清人俞樾《茶香室叢鈔》中也記載了一則故事:一天晚上,兩人酒喝多了,夜行山中忽遇老虎。章惇神色不變,厲聲叱之,老虎逡巡退去。蘇軾笑著說:“你以為是你嚇走了老虎嗎?實際上是我以理服之。”章惇問其緣故,蘇軾說:“我對老虎說:‘你如果要吃我,必須要作一篇《虎賦》。’老虎一聽嚇跑了。”</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樣的故事真也好、假也罷,但至少說明一點,蘇軾與章惇從年輕時起就相處得很不錯,從時間上推算從嘉祐二年到元豐五年已有二十多年。翻閱《蘇軾詩集》,我們能看到不少在這期間蘇軾寫給章惇的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熙寧八年(1075年),章惇被中丞鄧綰彈劾貶知湖州,當時蘇軾知密州。蘇軾曾寫《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其一有句“早歲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其二有句“兩卮春酒相堪羨,獨占人間公外榮”。這些與章惇相和的詩句,我們不難讀出其中超越世俗的味道,這對貶居湖州的章惇來說未嘗不是一種安慰?1079年,蘇軾改知湖州,面對湖州的風光景色,他想起了四年前在此為官、而今入朝任翰林學士的章惇,于是寫下《次韻章子厚飛英留題》:“款段曾陪馬少游,而今人在鳳麟洲。黃公酒肆如重過,杳杳白蘋天盡頭。”還記得兩人往昔一起游玩,而現在呢?景物依舊、世事變遷、故人難聚,“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細細翻閱蘇章二人的生平經歷,不難發現兩人關系的轉折點應在元祐元年(1086年)。這一年的前一年即元豐八年(1085年),神宗駕崩,哲宗繼位,因哲宗年幼,由其祖母宣仁太后垂簾聽政。這一年章惇升任知樞密院事;而蘇軾更是一年三升,五月起知登州,到官五日以禮部郎中召還,入京師在朝半月,升任起居舍人。而到了元祐元年(1086年),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舊黨領袖司馬光任宰相,蘇軾再次接連提拔,三月升為中書舍人,九月又升為翰林學士、知制誥。司馬光上任后,罷廢王安石新法,而章惇力辯新法中的免役法不可廢,與宣仁太后爭論,言語悖逆,被蘇轍、劉挈等人一再彈劾,被罷黜后知汝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這里需要留意的,一再彈劾章惇的人中有一個重要人物就是蘇軾的弟弟蘇轍,而且此時蘇軾也在朝中,有一定的話語權,但蘇軾卻選擇了沉默。蘇軾的沉默,估計也有自己難言的苦衷:這邊是自己多年的朋友章惇,而且這個朋友曾在自己身陷囹圄時幫助過他;那邊是將自己從貶謫之地重新起用的宣仁太后、司馬光;還有一邊是自己的弟弟蘇轍。這三方之間的關系,估計讓蘇軾很為難。但是,如果我們換位思考,站到章惇的角度去思量,也不難體味到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酸楚:想我當初如何幫你蘇軾,而現在你弟弟一再彈劾我,你在一旁卻連句好話都不幫著說,你太讓我失望了。雖然以上這些都是千年之后我的猜測,但人之本性相通,我猜想章惇離開朝廷赴任汝州時,除了對宣仁太后、司馬光有怨言,對蘇軾兄弟也有不滿。而到任汝州后,章惇又收到蘇軾的一封信,估計這封信讓不滿又增添了幾分。這封信名為《歸安丘園帖》,其真跡現存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信中這樣寫道:</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軾啟。前日少致區區,重煩誨答,且審臺侯康勝,感慰兼及。歸安丘園,早歲共有此意,公獨先獲其漸,豈勝企羨。但恐世緣已深,未知果脫否爾?無緣一見,少道宿昔為恨。人還,布謝不宣。軾頓首再拜子厚宮使正議兄執事。十二月廿七日。 ”</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蘇軾的愛妾朝云稱他“一肚子不合時宜”,我讀這封信時,也感覺蘇軾寫得“不合時宜”。此時的章惇一下子從權力高層(知樞密院事,相當于國防部長)貶為汝州知州,這對一個政治上想有一番作為的人來說,無疑晴天霹靂,心情灰暗可想而知。而作為好友、正處于權力中心的蘇軾如何安慰的呢?“歸安丘園,早歲共有此意,公獨先獲其漸,豈勝企羨。”還歸故里安居田園,我們早年都有此愿望,您能先有機會實現此愿,真讓我羨慕企盼。蘇軾以為用他一貫的幽默詼諧能幫助友人從被貶的困境中獲得解脫,真是有些幼稚了。此時的章惇早已不是年少時一同交游的章惇,而且此時的章惇也并不想過陶淵明式的歸隱田園生活,他有自己的政治理想與遠大抱負。試想想,一個剛從貶謫之地提拔到權力中心的人(蘇軾)對一個剛從權力中心被貶而政治上依然有理想有追求的人(章惇)說:我羨慕您現在的安逸生活啊。這其中的滋味實在令人難以捉摸,我相信蘇軾是無心的,因為他一貫天真,但章惇可能并不這么想,更何況自己被貶還有你弟弟的一份“功勞”。估計在收到這封信后,章惇就再也不將蘇軾視為朋友,而是落井下石的小人。作為蘇軾的粉絲,我也感覺他這封信言辭欠妥,好像情商出了問題。耐人尋味的是,今人看《歸安丘園帖》,書寫暢達,感情飽滿,一氣呵成,幾乎沒有敗筆,也無一處涂抹,足見蘇軾書寫時春風得意、如魚得水的狀態和心情。而那時的章惇,在欣賞這幅“書法作品”時,又是一番怎樣的心情呢?</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章惇這一貶就是七八年,先在汝州任知州,后到揚州任祠官,而在這期間還數次被蘇轍等人彈劾。而同一時間段,蘇軾仕途頗為順暢,既有朝廷任職經歷(翰林學士,知制誥,兼侍讀,后升至禮部尚書),也有主政地方經歷(在杭州、潁州、定州任知州)。</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時間來到紹圣元年(1094年),哲宗親政后想要恢復新法,章惇再次被起用,加左正議大夫,拜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相當于宰相)。章惇主政后,蘇軾兄弟的處境就堪憂了。單說蘇軾,這年四月以譏諷先朝的罪名貶知英州,八月再貶知惠州。在惠州,蘇軾本來過得還不錯,“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到了紹圣四年(1097年),他的一首詩傳到京城,又一次觸怒了章惇。這首詩名為《縱筆》,從題目看就有點飄的感覺,詩中這樣寫道:</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白頭蕭散滿雙月,</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小閣藤床寄病容。</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報道先生春睡美,</span></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道人輕打五更鐘。</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據傳這首詩傳到章惇耳中時,章惇很生氣地說:“蘇子瞻居然這么快活,看來貶得還不夠遠。”于是,將他貶到更遠的儋州(海南島),直到元符三年(1100年)哲宗去世、徽宗(趙佶)即位,元祐年間老臣紛紛被召回,蘇軾才得以北歸。哲宗去世時無兒,在立新君的問題上,章惇堅持自己的主張,認為端王趙佶“輕佻不可以君天下”,反對立其為帝。待到徽宗即位,章惇被罷相,先是知越州,不久又貶為武昌節度副使,接著又貶為雷州(湛江)司戶參軍。</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就在蘇軾北歸回朝途中,章惇的兒子也是蘇軾的門生章援給他寫了一封信(1088年,蘇軾擔任主考官時,曾將章援親點為開封府解試第一名)。在信中,章援希望重返朝廷即將擔任要職的恩師能對父親稍加寬容,而蘇軾的回信令人動容。蘇軾說:“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聞其高年寄跡海隅,此懷可知。但往者更說何益?”蘇軾并沒有將自己一貶再貶的痛苦歸罪于章惇,只是用“中間出處稍異”輕飄飄地帶過,還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再說有什么用。他還安慰章援說:“海康風土不甚惡,寒熱皆適中。舶到時,四方物多有。”在聽說章惇年邁的母親為兒子遠行擔心時,蘇軾還給章惇的女婿寫了一封信,請他轉告太夫人:雷州雖地遠,但無瘴氣,弟弟蘇轍在那住了一年,過得甚安穩。</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章援對蘇軾以牙還牙的擔心是多余的,因為蘇軾不會這樣做,也沒機會這樣做。給章援回信后不久,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蘇軾病逝于常州。四年后,章惇病逝于睦州(浙江建德)。</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行文至末,我還得說一句。《宋史》將章惇列入奸臣,顯然有失公允,當然那也是元朝人干的事。且不論他的文治武功,四個兒子考中進士卻均未受重用,就能看出他不任人唯親的可貴。他反對立趙佶為帝,從宋朝后來的處境看,錯了嗎?至于對蘇軾兄弟的報復,換個角度看,司馬光那些元祐君子們干得還少嗎?</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我們還是聽聽被章惇折磨得夠嗆的蘇軾怎么評價他:“子厚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于功名將相,乃其余事。”</span></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span style="font-size:20px;">(5月2日晨修改于瀾灣書房)</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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