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能的手】第一次養長毛兔

汾州文化

作者：汾州文化美篇號：6175500音樂：公社春來早配圖：長毛兔十二歲的“我”領回兩只長毛兔，開啟與絨毛、霜花交織的溫馨歲月。 第一次養長毛兔 一、竹籠里的雪團 一九七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陽歷十月剛過，村頭的白楊樹就落光了葉子，露出光禿禿的樹冠，像無數雙瘦骨嶙峋的手，在灰撲撲的天空下搖晃著。我蹲在灶臺前添柴火，鼻尖凍得通紅，聽著姥姥在身后念叨：“公社說今年要發展家庭副業，各隊都領了長毛兔種，明兒你跟你老爺去趟供銷社收購站，領兩只回來養著。”她往灶膛里添了把紅薯藤，火星映得圍裙上的補丁忽明忽暗，“《紅旗》雜志上月剛說的，要劃清副業單干和正當家庭副業的界限，咱這是響應號召，不犯忌。” 我手里的玉米芯“啪嗒”掉進灶膛，濺起幾點火星。十二歲的我還不知道“長毛兔”是什么模樣，只在課本里見過小白兔的插圖，雪白雪白的毛，紅寶石似的眼睛。但“家庭副業”這四個字我是聽過的，去年隔壁吳家偷偷養了兩只下蛋雞，被大隊干部說成“資本主義尾巴”，最后硬是充了公。此刻姥姥的聲音里帶著少見的篤定，仿佛灶膛里的火，把那些躲躲藏藏的顧慮都燒化了。 第二天清晨，我跟著老爺踩著霜花往公社供銷社走。凍土在腳下咯吱作響，遠處的麥田像一塊灰綠色的粗布，被風吹得皺巴巴的。供銷社的倉庫里擠滿了人，都是來領兔子的。男人們腰間別著旱煙袋，女人們懷里抱著空籃籃，嗡嗡的說話聲里透著股新鮮勁。公社的王干事站在長凳上，手里舉著個鐵皮喇叭筒：“都聽好了啊，這是西德長毛兔，金貴著呢！一只種兔頂兩只母雞的價，養好了，剪的毛能換煤油火柴和鹽巴，都給我上點心！”他特意提高了嗓門，“這是上頭定的正當副業，不是單干！誰要再瞎嘀咕‘資本主義’，先把自家鍋臺上的糧票數一數！” 人群里響起稀稀拉拉的笑聲，有人小聲說：“王干事這話在理，上個月《紅旗》上還登了文章呢。”老爺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低聲說：“聽見沒？這回是正經營生，好好養。”我似懂非懂地點頭，眼睛卻盯著里屋的木門，想象著那兩只被稱作“正當副業”的兔子到底啥模樣。 輪到我們時，老爺遞上記工本，王干事在本子上劃了道紅杠，沖里屋喊：“老張頭，給老吳家拿兩只母兔！”里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一個駝背的老漢抱出兩個竹籠，籠底鋪著干草，里面蜷著兩個白乎乎的東西。 “輕點接，剛滿月的小兔崽，金貴著呢！”老張頭的手在竹籠上摩挲著，像是在交代自家小子，“這可是公社從省里引進的種，昨兒廣播里說了，發展家庭副業是為了支援國家建設，你們可別辜負了。”我湊近一看，心猛地跳起來——那哪是兔子，分明是兩團會動的雪！它們的毛厚得幾乎看不見眼睛，耳朵尖上卻透著點粉紅，像剛開的杏花，連睫毛上都沾著干草屑，活脫脫是從政策文件里蹦出來的“正當”寶貝。 回家的路上，我執意要自己抱一個竹籠。老爺走在前面：“記住了，這兔子吃細料，可不能像喂雞似的瞎對付。明兒你去拾點菜幫子，再跟你姥姥要點麩子……”他忽然壓低聲音，“王干事說，過些日子還要辦培訓班，教咱們怎么剪毛、配種，這是正兒八經的集體營生，不是老吳家那號偷偷摸摸的事。”我嗯嗯地應著，手指隔著竹條輕輕碰了碰兔毛，雪團似的小家伙忽然動了動，把粉紅的鼻子擠到籠縫間，像是在嗅這剛被政策松綁的新鮮空氣。 路過生產隊的飼養棚時，拴在木樁上的老黃牛甩著尾巴“哞”了一聲。我忽然想起姥姥說的“劃清界限”，想起王干事手里的鐵皮喇叭，想起竹籠里暖烘烘的小生命。原來有些東西正在悄悄改變，就像這早來的冬天里，灶膛的火、竹籠的雪，還有那些從廣播里、雜志上飄到村里的新詞，正一點點化開凍土，讓窮日子里長出毛茸茸的盼頭。 二、霜花鋪滿窗 家里的墻根下，老爺用破木板搭了個兔窩，四面釘上鐵絲網，頂上苫了層油氈紙，又抹了層摻著麥秸稈的泥巴，既擋風又保暖。我蹲在旁邊，用樹枝把窩底的土坷垃撥拉干凈，又鋪上一層新割的苜蓿草。姥姥讓母親端來半盆麩子粥，我用小勺舀了點，湊到兔窩前。雪團似的兔子突然立起來，耳朵豎得筆直，三瓣嘴飛快地翕動著，紅眼睛亮得像兩顆小燈籠。 “慢點吃，沒人跟你們搶。”我蹲得腿都麻了，看著它們把粥舔得干干凈凈，才敢伸手摸一下。指尖剛碰到兔毛，它們就猛地縮成一團，像兩團受驚的棉球。母親在旁邊笑：“傻小子，兔子膽小，別嚇著它們。” 那時候的日子，好像都圍繞著這兩只兔子轉。天不亮我就爬起來，提著簍簍去村外割草。霜還沒化，草葉上凝著亮晶晶的水珠，沾得褲腳濕漉漉的。我專挑鮮嫩的苜蓿和野莧菜，遇到帶刺的蒼耳就仔細挑出來，怕扎了兔子的嘴。有一回在河灘上割草，遠遠看見生產隊的飼養員老周牽著牛走過，我趕緊把竹簍簍藏在草叢里，等他走遠了才敢出來——公社說家庭副業不能占用集體資源，可河灘的草是公家的，我怕被人說成“資本主義尾巴”。 晚上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掀開兔窩鐵絲網上的塑料布。兩只兔子已經認得我，聽見腳步聲就扒著窩邊站起來，粉紅的鼻子在我手心拱啊拱。我把白天拾的菜幫子洗干凈，切成細條，拌上麩子。它們吃得“沙沙”響，蓬松的尾巴掃著我的手背，像一團溫暖的云。 那年冬天特別冷，窗玻璃上結著厚厚的霜花，夜里能聽見北風在屋檐下呼嘯。我擔心兔子凍著，把自己的棉鞋拆了，用棉花給兔窩墊了層底。母親看見了罵我：“你這孩子，凍壞了腳看你怎么上學！”可轉身又把舊棉襖扯了成塊，縫成小被子蓋在兔窩鐵絲網上。 三、絨毛里的春天 開春的時候，兔子的毛長得有半寸長了，像兩團會移動的棉花垛。老爺說該剪毛了，不然夏天容易生病。我攥著姥姥做活兒的剪刀，手直發抖：“別剪疼它們啊。”老爺笑了：“臭小子，剪毛跟剃頭似的，舒服著呢。” 他把兔子抱在腿上，用木梳輕輕梳理著兔毛。陽光從窗漏進來，照得兔毛透亮，像撒了一把碎銀子。剪刀“咔嚓咔嚓”響著，雪一樣的兔毛落在老爺的黑布褲上，落在我的布鞋上。我蹲在旁邊，把剪下的毛仔細撿起來，放在母親蒸饅頭的竹箅子上曬。絨毛在風里輕輕顫動，我忽然覺得，這不是普通的兔毛，是從冬天里長出的春天。 剪完毛的兔子瘦了一大圈，露出粉嫩嫩的皮膚，像兩只沒穿衣服的小耗子。它們在窩里轉來轉去，耳朵耷拉著，好像有點害羞。我抓了把新鮮的蒲公英喂它們，它們卻扭過頭去，連最愛吃的胡蘿卜也不肯碰。母親說：“別怕，過兩天就習慣了。”果然，第三天早上，我掀開兔窩，看見它們正埋著頭啃苜蓿草，剪短的毛茬在晨光里閃閃發亮。 毛曬干了，老爺用牛皮紙包成兩包，去公社的收購站。那天我放學回家，看到桌子上放著油紙包。“賣了三塊二毛錢。”老爺把錢放在姥姥手里，又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兩塊桃酥。“給虎娃嘗嘗，收購站的同志說，咱這兔毛質量好，下回多養幾只，能換更多錢。” 我咬著桃酥，甜得心里發顫的跑去兔窩。桃酥渣掉在衣襟上，兩只兔子湊過來，用濕乎乎的鼻子嗅著。我掰了一小塊放在手心，它們舔得我手心發癢。這時姥姥和母親也來了，在兔子窩旁邊說：“等攢夠了錢，給虎娃換雙新膠鞋，看這鞋頭都露腳趾了。”我看著兔子們毛茸茸的腦袋，忽然覺得，手里的桃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甜。 四、月光下的告別 夏天來了，兔子開始下崽。那天我放學回家，看見姥姥蹲在兔窩前，手里攥著塊紅布。“生了，四只小兔崽。”姥姥的聲音里帶著驚喜，又有點緊張，“可別讓兔子踩死了，聽說母兔生完孩子會犯渾。” 我趴在兔窩邊往里看，只見有一團蓬松的兔毛夾雜著松軟的草里，躺著四個小肉球，渾身通紅，眼睛還沒睜開，像四顆剝了皮的花生米。母兔蹲在旁邊，耳朵警覺地豎著，看見我們就發出“咕咕”的叫聲。姥姥把紅布蓋在兔窩上：“別盯著看，母兔聞見生人味，會咬死小兔的。” 那幾天我連大氣都不敢出，生怕驚動了兔媽媽。每天早上輕輕掀開紅布一角，往里添點洗凈的青菜，再把兔窩周圍打掃得干干凈凈。小兔兔們一天一個樣，先是長出了細細的絨毛，像撒了層白芝麻；接著眼睛睜開了，先是灰蒙蒙的，慢慢變成紅寶石似的透亮；再后來，就能踉踉蹌蹌地在窩里爬了，追著母兔的乳頭跑。 有一天夜里，我起來上毛毛小便，聽見兔窩有動靜。借著月光一看，母兔正守著四只小兔在啃草。小兔子們的毛已經長得和母親一樣白，在月光下像幾團流動的雪。我屏住呼吸，生怕嚇著了它們。母兔忽然抬起頭，紅眼睛朝我這看過來，耳朵豎得筆直。我們隔著鐵絲網對視了一會兒，它又低下頭，用鼻子拱著小兔子們，像是在說：“別怕，是自家人。” 秋天的時候，小兔子們長成了大兔子，絨毛油亮油亮的。老爺說該賣了，一只兔子能換五塊錢呢。我抱著最肥的那只，它的毛已經長到能蓋住爪子，在我懷里乖乖地趴著，像個溫暖的毛枕頭。“別賣行不行？”我拽著老爺的衣角，喉嚨發緊，“留著下崽不好嗎？”老爺嘆了口氣：“傻孩子，家里哪養得起這么多兔子？再說了，你的學費還沒湊齊呢。” 老爺賣兔子的那天，我躲在兔子窩后面，不敢看。只聽見老爺的聲音，兔子們“吱吱”的叫聲，還有姥姥在數錢的聲音。等收購兔子的人走了，我才敢走到兔窩前，里面空蕩蕩的，只有幾根散落的兔毛，在風里飄啊飄。 五、時光的絨毛 后來我離開了村子，后來我去礦上上班，后來我又去縣城工作，結婚生子，搬進了樓房。家里再也沒養過兔子，可每次在菜市場看見賣兔子的攤位，我都會停下來，看看那些關在鐵籠里的兔子，它們的毛又短又臟，眼神里滿是驚恐，再也不是我記憶中的雪團。 去年回老家，路過一個自由市場，看到鐵籠子內一窩兔子，我蹲下來，在逗一只兔子，兔子白色的絨毛，在春風里輕輕顫動。我小心翼翼地提起來一只放在手上，兔的絨毛里似乎還藏著四十多年前的陽光，暖融融的。 母親已經八十多歲了，坐在屋里的藤椅上，看見我身上帶回好多的絨毛，笑了：“還記得那兩只兔子嗎？你當年為了它們，把新書包都拆了做兔窩。”我鼻子一酸，想起那個在霜天里割草的小男孩，想起月光下會動的雪團，想起桃酥的甜味和絨毛的觸感。原來有些東西，從來沒有真正離開過，它們藏在時光的深處，像兔子的絨毛一樣，輕輕一碰，就抖落滿手的溫柔。 如今我也六十多歲了，住在帶陽臺的樓房里。前幾天在花鳥市場看見賣長毛兔的，毛茸茸的兔子縮在玻璃罐里，旁邊貼著“寵物兔”的標簽。我買了一只回家，放在陽臺上。它怯生生地看著我，我給它鋪了柔軟的毛巾，端來洗凈的胡蘿卜。它咬胡蘿卜的聲音“咔嚓咔嚓”的，像極了當年那兩只兔子。 夜里月亮了，月光從陽臺鋼網漏進來，落在它的絨毛上。我忽然覺得，這不是一只普通的兔子，而是從歲月深處跳出來的雪團，帶著四十多年前的霜花、陽光和草香。原來時光從來不是一條直線，而是一個圓，走著走著，就把從前的自己，輕輕抱在了懷里了。 作者簡介：韓雅，中專學歷，現擔任靈石文史編輯、汾州文化研究編輯、以及汾州文化主編等職務。退休后對寫作情有獨鐘，心靈與文字相互交融，以筆墨為伴，用文字書寫人生感悟和歲月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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