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里的舊時光 ——懷念我的外公

祁俊

最近，從網上經常刷到有人曬老物件，大多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東西，其中“蓑衣”和“丫子”的圖片好多人都不認識。也難怪，現在上網的大多為年輕人，他們那見到過這些東西，只有五十歲以上，生活在農村的人才認識。 　　看到“蓑衣”和“丫子”等老物件，勾引起我對童年生活回憶，觸發起心底里對外公的思念。五十多年前，下雨天外公穿著蓑衣在田里勞作的場景；盛夏的傍晚，外公帶著我們到田梗邊張“丫子”的畫面……一幕幕場景、一幀幀畫面，童年生活的碎片，象電影慢鏡頭回放一般，在我腦海里浮現，許多細節都清晰如昨…… 　　外公是一地地道道的農民，如果健在的話，今年應該108歲了。印象中的外公，中等個頭，體型偏瘦，額頭上有幾道淺淺的皺紋，老花鏡后面，一雙永遠笑瞇瞇的眼睛，顯得格外的和藹可親。外公耳朵有點背，小時候我們同他講話，通常要提高幾分嗓門。 　　外公不善言辭，甚至有點木訥，在他老兄弟四個中，外公是唯一在農村務農的。在我的記憶里，整個夏天，外公都是光著上身，肩上搭個洗了已經有點發白的毛巾，下身穿著短褲，褲腰上別著一小串鑰匙，鑰匙扣上還系著一只小小的、圓圓的玉佩。黝黑的皮膚和起繭的雙手，是時光留給外公的特殊印記。 　　大集體時代，做完隊里的活，放工回到家，外公常常先到河碼頭上將一身的泥水洗干凈，再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洗把臉，然后就坐到門口的涼棚下抽起旱煙。先從荷包里挖一鍋煙絲，壓實再點上火，然后閉上眼睛，“吧嗒吧嗒”的抽了起來。外婆看外公一袋煙抽得差不多了，一聲“吃飯了啊！”，外公便很配合地就近找塊磚頭，在上面磕干凈煙鍋里的煙灰，收起他的煙桿和煙袋。 　　記得外婆家老屋土墻上掛著一件“蓑衣”，那是外公勞作時用的雨具。斗笠、蓑衣、草鞋是舊時農人的“三件寶”。當年我們鄉下有一句俗語：“窮不可無蓑衣，富不可棄糟糠。”在那個年代，家家戶戶都有一襲蓑衣。 　　蓑衣，用草編織成的，厚厚的像衣服一樣能穿在身上用以遮雨的雨具。也有用棕葉制作的，稱為棕衣。蓑衣一般制成上衣與下裙兩塊，穿在身上與頭上的斗笠配合使用，用以遮雨。在沒有雨披、雨衣的年代，蓑衣這種雨具穿在身上勞動十分方便。 　　大集體時，外公是隊里的管水員。外公每天扛著鐵鍬，行走在一條條田埂上。田里啥時要水，要多少水；啥時放水，放多長時間水，都得掌控好。遇到下大雨，外公就穿著蓑衣到田間地頭巡查，及時排水。田里缺水需要灌水時，便要通知隊里的機工打水灌溉，外公隨時要去巡查田里的水是否夠了，夠了就要停止放水，或直接通知機工停止灌水。 　　外公會用船，當年生產隊里安排去城里裝氨水、裝酒醩，到公社糧庫完公糧、賣棉花，這些差事差不多都落到外公身上。只要開船，蓑衣必帶到身邊，好似現在我們出門帶傘一般。 　　老話說“世間有三般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用船到底有多苦，很多人不知道。那時的水上運輸就是靠人力來撐船或搖櫓。如果是順流還好一些，逆流的話，全是靠用人力，有時候還要上岸拉纖。如果遇上刮風下雨，特別是遇上極端天氣，波濤洶涌的巨浪，船只甚至有傾覆的危險。 　　那年代公路交通不發達，出門走親戚大多也是走水路。我農歷生日是七月初二。聽母親說，我出生的時候，傾盆大雨連續幾天幾夜不停。吃“三朝飯”那天，外公撐著木船，載著70多歲的外曾祖母、外婆、三外婆（當時還懷著曉剛舅舅）、小姨等一家老少7-8口人，船行到龍岡鳳凰橋下，風大雨急，一個急流涌來，小船在河中央直打轉，眼看船就要傾覆，只見外公眼急手快，一篙子到底大彎弓，使出全身力氣，才穩住船身，避免了一場無法預料后果的險情。幾十年后，三外婆每當提及此事，還心有余悸。 　　農耕時代的蘇北里下河地區的農村，四季都有不同的農忙。犁田、插秧、打耙、薅草、打藥、施肥、收割……遵循時節更迭而耕作，那是農民對土地的敬重與堅守。種田看似簡單又是粗活，卻有著很多講究和技術，各樣農活，外公拿得起放得下，是村上人公論的種莊稼的好把式。 　　最難忘的是春末早稻插秧時的景象。春雨綿綿、乍暖還寒，外公總是穿著蓑衣、戴著斗笠下地干活。他挑著秧苗踏過濕滑田梗，赤腳踩進松軟的秧田里，先把秧苗裝進“秧船”，隨后彎下腰，將秧苗一撮撮撕下，再慢慢往田里插著。 插秧 　　細雨沙沙落在田里，泛起一圈圈漣漪，吸飽雨水的蓑衣變得格外油亮，外公身上的熱氣透過蓑衣慢慢升騰，與雨絲交融在一起，猶如籠上一層朦朧的薄紗。插完一垅，外公才直起腰，抬手抹掉臉上的雨水，目光望向插好的秧苗，眼里充滿笑意…… 　　外公是出名的“田把式”，也是編織高手。編柳筐、編竹籃、編苫子、編蒲團……樣樣都會。農村的河岸邊、溝渠旁一些野生的杞柳，是編筐不可缺少的材料。夏末秋初，外公就到溝溝坎坎的地方將杞柳割回來，先陰干一段時間，等到了冬天農閑時候，開始他的編筐營生。 　　外公編的筐，一部分留著自己家里用，一部分贈予鄰居和親朋好友，一部分用來換些零花錢補貼家用。編筐不單純的是技術活，還是體力活，最主要的是特別費手，一個冬天柳筐編下來，外公的一雙手常常被柳條磨得傷痕累累。在我的印象中，外公的雙手布滿老蠶，十根手指常纏滿膠布，指甲縫里有永遠洗不干凈的黑泥。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們這里的農村還很窮，雖然種雙季稻，但產量不高，農村人吃糧仍十分緊張。秧田里雖然不出莊稼，但出黃鱔，出泥鰍，因為那時田里沒有農藥，沒有化肥。為補貼家用，也為一家老小的口福，每年谷雨以后，外公就開始伺弄他掛在墻上，閑了大半年的二十多只“丫子”。 　　何謂“丫子”？城里面的人大多不知道，即便是現在鄉下也很少見到了。其實就是誘捕黃鱔的工具，形狀像樹丫。丫子是用兩個長約60公分的圓筒樣的籠子，呈直角組裝而成，一頭開口，里面插有竹簽，竹簽上穿著蚯蚓，蚯蚓是用來引誘黃鱔的；另一頭則用蓋子罩著，以防進去的黃鱔溜走。開口和連接處均有錐狀倒須，黃鱔只能進不能出。 　　張“丫子”前須做好一系列準備工作。有兩樣東西必不可少，一是竹簽，二是蚯蚓。竹簽如篾針，兩頭尖細，像筷子那么長。用竹簽將蚯蚓穿好，安放在丫須這側的丫筒里，作為張黃鱔的誘餌。 　　每年暑假，我總要到外婆家住上十天半個月。幫外公挖蚯蚓，看外公張“丫子”是件開心的事。農村蚯蚓很好找，田里打水時，田梗上爬的到處都是蚯蚓。不打水時，只能到水溝旁挖，特別是廚房下水道邊上去挖，不一會就能挖上十幾條蚯蚓。 　　傍晚，晚霞滿天。外公挑著一擔丫子去稻田田梗上張“丫子”去了。張“丫子”是一項技術活，要根據天氣采取相應措施。如是晴天張“丫子”，千萬不能將籠頭露出水面，露出水面會張到蛇。因為黃鱔“游泳”頭不會露出水面，而蛇“游泳”是仰首而行，如籠頭偏高，蛇就會闖進去。而下雨天張“丫子”，籠頭不能平水，要略高于水面，防止雨后漲水。如果不留余地，萬一漲水，籠頭就會被淹沒，即使張到黃鱔，也會憋悶致死。 　　掌燈時刻，外公張“丫子”回來了。飯桌上糝子粥早已盛好冷透，就著小瓜咸，外公埋頭喝粥，一聲不吭，這是外公多少年來的秉性，飯桌上從來不說話。外婆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家里油米柴鹽一些瑣碎的事，外公好像聽見了，又好像沒有聽見，反正就是不說話。也許是勞作了一天累得很，懶得說話；也許平日家里大事小事基本上都是外婆做主，外公不說話的意思就是：你做主、你看著辦吧。 　　第二天一早，天才麻麻亮，外公就要去田梗上收“丫子”。這時候即便是醒了，我也不想去。因為早上露水重，田梗邊上黃豆葉子上的露水常常把褲腿淋濕。聽到外公收“丫子”回來的腳步聲，我便一骨碌下了床，這是見證魚獲的時候，一定不能錯過。 　　外公真不愧是個張“丫子”的高手。丫子提在手上輕輕一掂，就知里面是什么“寶貝”。如果籠里聲響輕柔，那一定是黃鱔；如果籠里發出沙沙似谷殼的聲音，就是蛇或螃蟹。一次倒丫子時，外公突然讓我離遠點，他手中的丫子果然倒出了一條大花蛇…… 　　每天的魚獲有多有少，統統存在外婆家廚房門口月季花下養黃鱔的水缸里。集攢到五六斤就拎到集市賣了，賣回來的錢外公從來不花一分，全部交到外婆手里。外婆則用手帕將外公掙回來的錢仔細的包好，然后精打細算地安排著未來幾個月的油鹽醬醋……當然，外孫子們來了，還是有黃鱔吃的。幾十年過去了，外婆韮菜炒黃鱔的味道，仍在我味蕾記憶里發酵…… 　　現如今，隨著人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在農村幾乎也見不到有人張“丫子”了。農村里只剩下寥寥無幾的老人固守家園，青壯年都涌往城市打工生活，農田里的黃鱔也被農藥化肥趕得無影無蹤。身居都市，再想吃當年外公張的野生黃鱔，已經不可能了。估計要不了多久，張“丫子”這行當就會從人們的記憶中徹底消失。 　　人生很短，不過晨暮與春秋，一生所求，不過溫暖與相伴。我們無法阻止歲月使我們老去，也無法阻止這一件件老物的更替。隨著時光的流逝，許多老物件已經逐漸被遺忘，被塵封在歲月的角落里，但是它們仍然在我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懷舊是一種情懷，每一樣老物件，都是一種時光里的記憶。一個物件，一段情，睹物思人，睹物思情，老物件里的舊時光，傳承著一種情懷，一份信仰，一段曾經被擱淺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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