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2024年的農歷9月,我有了外孫。喜悅之余,我又一次不由得想起了我的爺爺。</p><p class="ql-block"> 這張拍攝于1975年前后的老照片中左邊穿老式長褂、身材高大、面容慈祥的老人是我爺爺,他是母親的伯父,也是母親的養父,父親是他的上門女婿。右邊的老人是爺爺的三弟,也是母親的生父。爺爺是老大,奶奶一輩子沒有生養,而我的姥爺有9個子女,我母親排行老大,從小就被過繼給爺爺和奶奶撫養,后來奶奶去世,爺爺大半輩子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在我情感的天平上,他比祖父和外祖父都要重。因為從我記事起,我們弟兄幾個基本上是和爺爺在一個土炕上滾大的。</p><p class="ql-block"> 爺爺在我的印象中,個頭很高,是個清瘦、干練的老人。他一天總有忙不完的活路,一頂薄薄的淺黑色瓜皮呢帽似乎很少從頭上取下來。他是那種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和土地緊緊綁在一起的莊稼人。</p><p class="ql-block">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才二十歲出頭。那年夏天,我就見證了爺爺對土地、對莊稼的感情。</p><p class="ql-block"> 有一年,父親還在外地鄉鎮工作,母親帶著我最小的兩個弟弟在父親所在的鄉鎮上學,家里只有爺爺、我和一個弟弟。他照例大清早就起床,照例掃院子,照例喊我剛上初中的弟弟去學校,然后燒火給我們做飯。</p><p class="ql-block"> 我那時因高考落榜,正是心灰意冷的時候。被爺爺從被窩里催起來,自然很不樂意。我把自己整天關在老屋的耳房里看小說。我有個不現實的理想,那就是立志要當個農民作家。</p><p class="ql-block"> 長時間不出門,見鄉郵員常把成摞的報刊和書信往我家送,就有鄰居開玩笑地問爺爺:大孫子調哪去了?爺爺沒好氣的回應:調耳房里去了。其實,我收到的大都是訂閱的文學期刊,還有投出去又被退回的稿件。</p><p class="ql-block"> 早飯是洋芋拌湯。切得大塊的洋芋,清稀稀的玉米面湯,外加一勺子酸菜,這就是爺爺的手藝。我皺了皺眉,一點食欲都沒有。當時家里困難,吃頓白面很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爺爺給我們盛好飯,然后自己也盤腿坐上土炕,端著自己的土巴碗先很香地吃起來。吃了幾口,發現我沒動筷子。就說:吃嘛,這飯把誰吃不下,挨餓時連這都吃不上呢。</p><p class="ql-block"> 爺爺經歷過餓死人的那個時代,他對現有的生活常常表現得很知足。</p><p class="ql-block"> 我當時真想吃碗臘肉和洋芋做的臊子面?。〉赣H不在,爺爺能親自做頓飯也就不錯了,于是硬著頭皮吃了半碗。</p><p class="ql-block"> 爺爺只剩兩顆大牙了,飯量還好。吃飯的時候,嘴巴有節奏地蠕動著,深褐色的、布滿道道皺紋的臉上帶著少有的慈祥。吃完飯,總要把長著花白胡子的嘴巴埋進碗里,一下一下將碗底舔凈,然后,一只手從嘴巴上抹下來,抹掉粘在胡須上的殘湯,又將一大早就喝敗了的罐罐茶從火盆邊上挪掉,就要去干一天的活了,在炕上多一分鐘也不歇。爺爺喝茶簡單,當時一元錢左右一斤的大葉茶他就喝得很滿足了。他的煙癮也不是很大,干活累了就吸一鍋老旱煙。那支長長的煙桿鑲著一副黃亮的銅煙鍋,連同一只鹿皮做的煙袋成了他的隨身之物。那煙鍋常被他用來在火盆上撥火彈灰,有時在手里揮動幾下,還可嚇唬不聽話的雞和狗。</p><p class="ql-block"> 一切收拾完畢,爺爺開始在院子里磨起了鐮刀??粗柹鹄细撸覄傄鹨槐竞窈竦男≌f往屋里走,爺爺說話了:你們倆跟我去割麥吧。</p><p class="ql-block"> 見我半天磨磨蹭蹭的,爺爺急了,隨即口氣就硬起來:六月黃天的,繡花女也要下床呢。活干不到人前頭,光想吃好的,等老鴉叼著來哩。</p><p class="ql-block"> 我不敢吱聲,趕緊丟下書,準備跟著他去收麥。</p><p class="ql-block"> 爺爺是個急性子,農忙時常見他上火。村里人誰都知道,務好莊稼對他來說比啥都重要。聽母親說,初級社時,爺爺當過社長。挨餓的那幾年,他偷偷帶著社員開過荒,因此救了不少人的命。但在后來的政治運動中,爺爺被當作劉少奇的“黑干將”而挨過糾斗。慶幸的是他那時在社員中間威信極好,絕大多數人念著他的好,也就很快過了關。</p><p class="ql-block"> 炊煙在村莊上空還未散盡時,性急的爺爺已獨自拿上鐮刀下地了。我和二弟趕緊收拾好背麥的長繩遠遠跟在他身后。</p><p class="ql-block"> 鄉下的六月是迷人的。群山郁郁蔥蔥,田野一片金黃。清澈的良河邊,幾百畝平展展的麥地里,不時有笑聲傳來。艷陽下,暖暖的河風徐徐拂過,沉甸甸的穗頭刷刷作響,隨之一股麥香撲鼻而來。站在自家麥地前,我內心感到從未有過的充實。那厚實的麥浪、那飽滿的顆粒,都是爺爺精耕細作的結果。</p><p class="ql-block"> 割麥的時候,爺爺顯得格外愉快,一舉一動都得心應手。我暗暗嘆服:已經年逾古稀的爺爺,割麥卻如年輕人一般利索。別的老漢上了七十,哪個還下地干活?都是手里牽著孫子,口里噙著旱煙鍋坐在墻角曬日頭呢。</p><p class="ql-block"> 爺爺割麥子的動作相當瀟灑。他彎著瘦而高的身軀,左手向前劃一道弧,朝左邊一捋,右手里的鐮刀跟著一揮,“噌”的一聲,一大把齊刷刷的麥子已經到他手里了。那“噌噌”的聲音干凈利落,很有節奏、很悅耳。爺爺割過的地方,麥茬有如后生們理過的寸頭,很難再找出遺落的麥穗。</p><p class="ql-block"> 爺爺的那頂呢帽就是再熱也不愿抹掉。出汗的時候,他就順手將帽子從光光的額頭上向下一抹,然后再用手理一理,又戴上了。他穿的是那種舊式的開領便衣,以前母親給他做的料子衣服,他只有在母親逼著叫他穿時,才穿一回。他常說,莊稼漢人有吃的就成了。他把穿戴看得很淡,仿佛人活一輩子就為了吃。家里的存糧有多少,能吃到幾月,啥時候該磨面,爺爺是一手掌握的。</p><p class="ql-block"> 爺爺割麥的速度也很快。不到正午,一塊地已割完了大半。我和弟弟負責用繩捆著往家里的打麥場里背,六七個麥垛捆在一起往往不得要領,弄得七翹八趔的。爺爺就放下鐮刀,動手給我們重新收拾,并幫我們綰到肩上,拾起身之后才算完。</p><p class="ql-block"> 一趟麥子背到麥場,我們已是大汗淋漓。返回時從家里提上一瓦缸酸菜水,我們爺孫幾個一人喝上一氣,頓時暑氣全消。爺爺說,麥子黃了就要和老天爺爭工夫,慢了不行,一場暴雨就把一年的收成打光了。</p><p class="ql-block"> 時近黃昏,爺爺已把這塊地的麥子快割完了,他身后那一捆捆豎起的麥垛像整裝待發的士兵一樣站立著。這時候,我發現爺爺很開心、很慈祥,也徹底理解了他對糧食的那種難以割舍的感情。</p><p class="ql-block"> 勞動著的快樂讓我忘卻了心中的苦悶,聽著山上樹林里布谷鳥“旋割旋黃”的叫聲,我第一次和爺爺一起感受到了那種實實在在的豐收的喜悅。</p><p class="ql-block"> 就在那天傍晚,父親和母親他們都回來了,還意外的趕著一頭黃雌牛。當爺爺得知這是父親用平時省下來的積蓄買回的牛時,高興得合不攏嘴!竟不顧一天的勞累,樂顛顛地趁著暮色給牛割了一大背斗青草。</p><p class="ql-block"> 爺爺喜歡牛。原來都是借親戚家的牛耕地,現在終于有了自家的牛。隨后的日子里,我常常跟著爺爺上山放牛、拾柴。</p><p class="ql-block"> 老家有句俗語:錢到金子上,人到孫子上。爺疼孫子是老家人一輩輩的傳統,我是他的長孫,他最疼我。在我高考落榜的那段日子里,爺爺似乎很理解我的苦悶,常不讓弟弟們干擾我,讓我抓緊復習功課,早日考個公家的飯碗,也好吃口輕松飯。他說我當農民恐怕下不了苦??吹轿艺炫吭谧郎蠈戇@寫那的,有時會輕輕嘆一口氣。</p><p class="ql-block"> 一年后,我終于在作家夢的路上迷途知返,有準備地參加了招干考試,考上了鄉鎮干部。接到通知的那天,爺爺比全家任何一個人都高興,只夸我爭氣、有本事!</p><p class="ql-block"> 記得頭一次領了工資回家時,我首先給爺爺稱了斤茶,還特地買了瓶叫“楊梅露”的飲料。當爺爺從地里回來看到我時,那蒼老的臉上掛滿了欣慰和慈祥。他憨笑著,搓著手上的泥垢向我走來。</p><p class="ql-block"> 我叫了一聲爺,上前攥住了那雙長滿老繭的、樹皮一樣的手。</p><p class="ql-block"> 坐車來還是走來?爺爺問我,眼睛笑成了一條縫。</p><p class="ql-block"> 當時我工作的鄉上還不通公路,要走三十里山路,回家還得搭班車翻一座大山。我答應著,心里涌上一股暖流。</p><p class="ql-block"> 爺爺高興的樣子使我感到幸福和自豪,我趕緊給他倒了一杯楊梅露。他接過去先嘗了嘗,說甜的很。隨后又喝了幾口,笑道:甜是甜,就是沒酸菜水解喝呢。他怎么也不喝了,叫我給弟弟們留著。</p><p class="ql-block"> 晚飯前,爺爺在小罐里熬著我給他稱的茶,自豪地給母親和我說這說那,話特別多。說家里今年的收成,說市場上糧食的價格,還說家種紅芪的長勢……</p><p class="ql-block"> 聽母親說,爺爺自從我工作以后也沒脾氣了,閑話也多了。有時我在單位上幾個月不回家,爺爺會天天在吃飯時念叨我。</p><p class="ql-block"> 這以后,我還回過幾次家。每見到爺爺時,他第一句話總是:“坐車來還是走來?”然后就和我拉起了家常。問我單位上忙不忙,飯能吃飽嗎,哪里人生活困難不,還問我談下對象了沒……</p><p class="ql-block"> 爺爺在那年春節過后健康狀況日漸低下,時常呻吟著,說他渾身疼。但他不愛吃藥打針,卻愿意讓村里的老陰陽先生給他叫魂。當我們每次逼他吃藥打針時,他又顯得那么不情愿。</p><p class="ql-block"> 二月初,爺爺的病好了些,能穿著皮襖在路上轉了。我臨走時給他留了幾塊錢,想叫他趕集去了買些水果吃。我知道爺爺愛趕集,但他的節儉誰都知道,一般只是去鎮上中學里給念書的三弟送些干糧,到糧食市場轉轉,母親給他的錢都舍不得花。那年,爺爺在山地里種的一畝紅芪賣了四百零幾元錢,他把四百元交給母親,讓她存起來,準備以后給家里糴糧食,剩下的錢給孫子們買了零食。</p><p class="ql-block"> 農歷二月十五日,爺爺意外地病倒了。這是他和我們訣別的日子。</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親先后趕回家時,爺爺躺在炕上,面容黑瘦,眼窩深深地塌凹進去,那曾經高大的身軀突然間縮小了許多。土炕上有好多人陪著他,我發現,爺爺的瓜皮呢帽不見了,戴著一頂新縫的“老帽”。</p><p class="ql-block"> 爺……我哽咽著喊了一聲,淚如雨下。</p><p class="ql-block"> 爺爺見了我,使勁睜著眼睛,費力地瞅著。隨即,嘴一咧,眼一擠,兩行老淚順著面頰無聲地滾落下來。爺爺嘴唇動了動,卻啥也沒說,要掙扎著拾起身。我一下子撲上炕,跪在爺爺身邊,把他扶起倚墻坐著。我緊緊握著那冰涼的、瘦如干柴的手,心如刀絞。母親告訴我,爺爺昨天還去集上轉了回,今天早上就連話也說不出口了。</p><p class="ql-block"> 爺爺的嘴唇又動了動,渾濁的雙眼努力地盯著我,那眼里寫滿了慈愛和不舍。</p><p class="ql-block"> “坐車來還是走來?”</p><p class="ql-block"> 如果爺爺還能說話,那肯定先是這樣一句。</p><p class="ql-block"> 我要給爺爺擦眼淚,他用手擋住了,自己將老帽從額頭上抹下來。然后,理了理,正要重新戴上,卻發現不是自己的呢帽,便猛的將那老帽扔到了墻角,急促地喘息著。我趕緊扶他躺下,又把被子給他蓋上。</p><p class="ql-block"> 醫生悄悄告訴父親,老人的病這次恐怕扛不過去了,得準備后事。我聽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差點哭出聲來。幾個老年人同父親商量,要磨幾百斤麥子,殺幾只羊,用來辦喪事。</p><p class="ql-block"> 爺爺可能聽見了,急得不停地擺手。我知道,他是怕浪費糧食。上回爺爺病的時候,就心平氣和地給我們當面托付過,說我死了不要大辦,早上死,晚上抬。給幫忙的鄉親鄰居殺一只羊,好好招待一頓就行了……</p><p class="ql-block"> 我們沒有聽爺爺生前的囑咐。父親和村里籌備喪事的總管商量,老人沒有親生的兒女,苦了一輩子,這喪事必須好好辦一下。根據陰陽先生算的日子,爺爺去世后在家里放了七天,村里那么多人都來陪了爺爺七天。</p><p class="ql-block"> 百天的時候,我和父親回家給爺爺上墳,又幫著母親和弟弟收了莊稼。家里沒有了爺爺,就顯得空蕩蕩的。母親還沉浸在失去老人的悲傷之中,給我們不厭其煩地訴說著爺爺生前的事,又提起我給爺爺的那幾元錢,說爺爺在臨終的前一天,用它買了一片犁鏵,說雌牛可以架犁了,他要教二弟犁地……</p><p class="ql-block"> 那時候,我才二十一歲,還是個涉世不深的孩子。如今,我也年屆花甲,當爺爺了,我仍時時想起我的爺爺。想起那時候曾經和他度過的日日夜夜,也想起他割麥子時的樣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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