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路蕩到了南京（第二日）

王振

許是第一天的馬路蕩的有些累了，一夜無夢，翌日早晨7點才睜開眼睛。早餐之后，乘地鐵10號線轉1號線至中華門站下，然后又掃了兩輛共享單車，開始了一天的騎行。對著中華門的應天大街上，一個灰色的工廠大門矗立在道路右側，上面寫著“金陵制造局”五個大字，原來這就是曾經的晚清四大兵工廠之一。我們有些激動，邊走邊騎，仔細的觀看著這座舊日的工廠。一幢又一幢巨大的人字形廠房，還有辦公樓和學校等，一應俱全，其規模在今天看來，都還有些震撼。 金陵制造局成立于1865年，江蘇巡撫的李鴻章，將蘇州的洋炮局遷到南京，以此為基礎建立了這座兵工廠。金陵制造局發展十分迅猛，短短5年就陸續建設起了洋炮局、火箭局、火藥局、水雷局、洋藥局等。到了1868年，金陵機器制造局就具備了仿制加特林機槍的技術水平。1883年，中法戰爭打響，金陵機器制造局加班加點，為前線的清軍將士徹夜趕工，陸續輸送出火炮、手雷、槍械等武器，這場戰爭的勝利，坐實了金陵制造局的地位。1894年，中日平壤大同江一戰，為甲午戰爭中清軍陸軍打得最好的一仗。戰場上發揮了重要作用的加特林機槍，就產于金陵制造局。往事用來回憶，也帶了千滋萬味，令人百感交集。舊中國的衰落，根本原因絕不是器不如人，但器不如人也是挨打的主要原因，看看今日我們強大的國防工業，真的揚眉吐氣，讓人自豪啊。 金陵制造局緊鄰著大報恩寺，在廠區內就看得到大報恩寺的高高阿育王佛塔。大報恩寺是中國歷史上較為悠久的佛教寺廟，其前身是東吳赤烏年間建造的建初寺，是繼洛陽白馬寺之后中國的第二座寺廟，也是中國南方建立的第一座佛寺，與靈谷寺、天界寺并稱為金陵三大寺。它也是明朝永樂大帝朱棣時期的皇家寺院。因為要尋找和參觀雨花臺，我們沒有進入大報恩寺，就在外面拍了幾張照片，證明到此一游吧。雨花臺名氣這么大，卻有些難尋，我們在金陵制造局、大報恩寺、中華門這一帶，騎車轉了兩圈，穿過一個沒有道口的鐵路缺口，經過一片低矮破舊的民宅，才找到了雨花臺大門。 我沒有到過雨花臺，印象中的雨花臺就是一個烈士紀念碑，走入其中，才知道其實不然，雨花臺里的梅崗，有著很多的人文歷史遺跡，滿山忠烈是此地最突出的特征。東晉初年，外兵壓境，豫章太守梅賾帶兵抵抗，屯營于此，誓死不降。后人為紀念梅將軍的高風亮節，在此處廣植梅花，迄今已有1600多年。沿著二泉后山小徑拾級而上，兩邊梅樹高低錯落。路邊有辛亥革命雨花臺之役陣亡將士人馬合塚墓，明代太監合塚墓等古跡。明代忠臣方孝孺的墓也在梅崗，方孝孺是浙江寧海人，柔石也是寧海人，魯迅非常敬佩這兩個人所代表的“臺州骨氣”，可能古時寧海曾經屬于過臺州吧。方孝孺的墓旁不遠，是北宋忠良古今第一人楊邦乂剖心處，建炎三年（1129年），金兵取建康，楊邦乂不降，血書“寧作趙氏鬼，不為他邦臣”，完顏宗弼命人剖腹取心。被滅十族的方孝孺之墓與楊邦乂剖心之處離得這么近，該不會真有什么寓意吧。 為了尋找方孝孺之墓，我們走過一片梅林，梅林間有一條曲折的長廊，形狀各異的花窗點綴其間，亭、閣、軒依廊而建，這便是由“訪梅亭”“問梅閣”“寒香軒”“曲廊”等組成的梅崗風景。就在這一片梅林間，我們意外的發現了南唐韓熙載墓址，韓熙載因是南渡北人，始終沒有得到重用。后主李煜剛即位時，猜忌心很重，韓熙載為逃避李煜猜疑而故意縱情聲色。李煜對韓熙載的放蕩行為很不滿意，就派畫家顧閎中潛入韓家，仔細觀察韓熙載的所作所為，然后畫出來給他看。這幅畫即為《韓熙載夜宴圖》，如今珍藏在故宮博物院。韓熙載的宅邸在江寧城南戚家山，就是現在的雨花臺。韓熙載死于自己家中，李煜非常痛惜，下詔贈韓熙載為右仆射同平章事，還為其選擇墓地，將他埋葬在梅崗謝安墓旁。 找到了韓熙載墓址，也就找到了謝安的墓址，隨西晉南遷的謝安，是在我們浙江的上虞東山再起，淝水一戰以少勝多，讓前秦強敵草木皆兵，能在雨花臺發現他的墓址，此行不虛，令我們振奮。在南京出土東晉南朝墓及志，是六朝古都南京最具特色最有價值的文物。如幕府山象山瑯琊王氏家族的墓志，王敦、王彬、王導和王衍都是東晉的第一等功臣，他們的墓志絕對意義重大。也有傳說幕府山就是因當年王導在這里開幕府而得名。謝氏家族墓地先是在今日南京城南郊的雨花臺，后至牛首山北麓，中華門外戚家山出土的謝鯤墓志，司家山出土的謝球妻墓志，都實證了謝安淝水的定鼎之戰，“王與馬共天下”和“王謝世婚”的聯姻傳統。 出了雨花臺，我們馬不停蹄趕往莫愁湖。莫愁湖是融山水、建筑、花木于一體的景區，因為莫愁女的傳說，還有朱元璋與中山王徐達對弈勝棋樓的故事，還是值得一看的。莫愁湖是南京城內僅次于玄武湖的第二大湖，其實并不廣大。整個莫愁湖都是有圍墻或圍欄的，這個季節的圍欄上，掛滿了薔薇和月季花，微風輕拂，似有無數只蝴蝶，在翩翩起舞。淡淡的清香，一陣陣地撲鼻而來。公園與居民區很接近，有的陽臺就在我們的頭頂，真有“墻外行人，墻內佳人笑”的意境。我們沿著湖邊走了一圈，慢慢地體會“一棹碧濤春水路，過盡曉鶯啼處”的美妙，大約用時30分鐘。在一處圍墻上，我們看到一首名為《莫愁啊莫愁》歌譜，鑲嵌在上面。我是第一次看到這首歌，自然不會唱，但是與我同游的老友竟能哼幾句，當日晚飯后，我們對這次去探望的一個南京的好朋友說起這首歌，她竟然一句不差的唱了出來，一首優秀的歌曲，就是如此觸動人心。 中午，我們在莫愁湖公園大門對面的街邊小店，吃了一份煎餃和一碗豆漿，然后匆匆趕往鼓樓。路過水西門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也路過北京西路、虎踞路、龍蟠路，這一片在民國時期是外國使館區，聚集著美英法日等國使館。在路上，也不時看到“明代寶船廠遺址”“清涼山”等景區標志和指示牌。南京多山，城南有牛首山，城北有幕府山、直瀆山，城東有紫金山、棲霞山，城中有五臺山、九華山、清涼山。這些山都交融薈萃了自然與人文之美，如棲霞山有“一座棲霞山，半部金陵史”之說。直瀆山只有40米高，山石突進長江之中，像一只飛翔的燕子，遂名“燕子磯”。牛首山是佛教牛頭禪宗的發源地，供奉釋迦牟尼佛頂骨舍利的佛頂宮氣勢恢宏，是全球佛教徒朝圣的重要目的地。這些都可惜不能一一去尋覓了，遺憾留待后補吧，我也知道，有些遺憾或許永久無法補上了。 在鼓樓我專門去了鼓樓醫院，老父親在這里走到了他的人生盡頭，醫院里有個牌坊，上面書寫著蔣介石題字“親愛精誠”，我曾推著老父親在這個牌坊下照了一張照片。一個人要真正懂得他的父親，要經過兩次淬煉，一次是成為父親，一次是失去父親。成為父親才知道當父親不容易。失去父親，才知道什么叫父愛如山。鼓樓醫院內保留著一片西式建筑群，這就是南京的第一所西式醫院，由馬林擔任首任院長的基督醫院，也是鼓樓醫院的前身，現在這里是鼓樓醫院院史展館，展館里有大量日軍大屠殺時這所教會醫院救治傷員的資料。 距離鼓樓醫院百米遠，有個叫小粉橋的地方，小粉橋1號是拉貝舊居。日軍大屠殺期間，拉貝僅在這里就保護了600多位難民。他也是在這里寫下了著名的《拉貝日記》。不知道是為什么，我很害怕參觀諸如南京大屠殺之類的展館，這到不是忘記了歷史，而是不愿看到更不愿再發生此類悲劇。記得曾看到一首二戰期間一個日本學生兵寫的一首小詩：“為什么日本人的死，只有日本人悲傷？為什么別國人的死，只有別國的人悲傷？為什么人類不能同歡樂、共悲傷？”世界得和平，人類同歡樂，共悲傷，多么好的愿望?？纯唇袢者@個動亂的世界，人類為什么就不能從歷史中汲取教訓，而是一再重蹈覆轍呢。 今天晚飯，在老門東。老門東在中華門內，長干里在外，相距不遠，飯前再抓緊時間去看長干里。我對長干里的印象來自李白的《長干行》：“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成語皆出于此。南朝時期有以《長干曲》為名的樂府民歌，其中的一首：“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遙。妾家揚子住，便弄廣陵潮。”短短四句，將一位居住長干里，無懼風浪，大膽追求愛情的姑娘塑造得動人心魄。這么有詩情畫意的地方，豈能不去尋找。 早在春秋戰國時期，長干里就是人煙稠密之地。有詩作描述：“長干樓殿映丹霞，大道笙簫十萬家?！鼻貪h到六朝，長干里也是南京最繁華的商業區。長干里的位置十分重要，雨花臺陳于前，秦淮河衛其后，長江護其西，秦淮河在此入江。南京城市的雛形“越城”，就是在長干古城基礎上建起。越城俗稱“越臺”，相傳它是越國謀士范蠡所筑，所以又名“范蠡城”。這里有山水衛護，攻守皆宜。六朝時期，越城是南京城攻守的重要軍事據點。太平天國時，曾國荃也是在這里破城墻而入城的。 從鼓樓騎行至長干里，用了小一個小時，路上除了經過中山路時，被枝葉蔭碩且密如樹隧般的梧桐街景所吸引，下車來與梧桐樹歡喜合影外，幾乎一路狂奔至老城南。幾經逡巡，終于找到了普通不過的長干橋，盛極一時的長干里，就連殘垣斷壁都沒有留下。南京這座古城的文化味兒很濃，很多的遺跡散布在角落里。有些古跡已是名存實亡，連廢墟或遺址都沒有，只留下一處地名，供你穿越時空去腦補。古詩詞中描繪的長干里，就是這樣一處湮沒在前塵舊夢中的所在。沒有辦法，我們只有站在這座水泥橋頭，拍了幾張照片，留個紀念。歷史的煙云都輕飄飄地遠去了，我的心里還是稍許有些惆悵，一個人年紀越大，“好物不堅牢”的感慨就越多。 秦淮河作為南京的母親河，承載著兩千多年的歷史文脈，其歷史人物與典故交織著風月、才情、家國情懷與神話傳說，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景觀。老門東與秦淮河夫子廟是連在一起的，這里的夜景迷人，一江燈火，煙籠水月，值得一看。景觀和典故，大家都耳熟能詳。諸如明清科舉重地江南貢院；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烏衣巷；河舫競立，燈船蕭鼓的雙龍壁；王獻之與愛妾桃葉卿卿我我，你送我迎的桃葉渡?口；還有就是李香君故居等秦淮八艷的歷史遺存了。 命運就像有眼睛一樣，盯著每一個人。細細的回味秦淮八艷的人生，她們的剛性氣節，忠貞愛情，絕對是不朽的傳奇。都說杭州是愛情之都，但是它的愛情故事，都是民間傳說或者神話，如許仙和白娘子斷橋相會，梁山白與祝英臺萬松書緣，賣油郎獨占花魁等等，里面都是美好向往的成分多。而南京秦淮八艷的愛情悲劇，如李香君與侯方域之戀李香君的血染桃花扇，董小宛與冒辟疆隱居生活董小宛的至死追隨，柳如是與錢謙益相愛故事里柳如是的以身殉國，還有錢謙益的“水太涼”軼事，都是那么活生生的現實，都可以成為戲曲與文學的經典素材，桃花美人已不再為男人的尤物和權貴的玩物。這兩天在南京蕩馬路，只是浮光掠影地蕩一蕩而已，卻也讓我難以忘記，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獨特的精神風貌。 我們就餐的小店，隠在深深小巷里，一邊是高高的城墻，一邊是白墻青瓦的屋舍，水榭涼亭，飛檐翹角。小店名字也雅，“六朝松茶食間”，小小院落，遞進交錯，布局細膩，隨意中卻暗藏著心思和寓意。其間楹聯書法篆刻，木凳石桌，古樹花草，一物一景都別具風致，頗有古人風雅內斂的生活場景?！肮湃宋从[今時影，今影猶存古月痕”，這里的每一角屋檐、每一面白墻、每一塊窗欞，都可以說是靈秀江南文化底蘊的寫照，都可以讓現代人穿越到過去。仰頭而望，爬藤植物鋪滿了兩層小樓的頂，一串一串的垂掛下來，其藤蒼老虬勁，其勢蓬蓬勃勃。我試著用手機拍下它們，總是覺得不滿意。 朋友盛情，晚餐豐盛，河豚魚、土雞煲、山肴野蔌，好吃得讓人遙襟甫暢，逸興遄飛。友誼是一種愉悅的情感，高山流水覓知音，你來我往見道義。朋友相聚，吃什么真的不重要，情感的真摯真誠與熱情，總是令人動容。酒過三巡之后，做東那個老朋友突然起身，賣了一個小拐子，然后告訴大家，今天是我的73周歲生日，借著這個場合為我慶生。突然的這個發生，讓我好感動啊，這才是有心有情的真朋友啊。我語無倫次的說，沒有人因多活幾年而變老，不管多大年紀都無所謂，無非就是個“恰到好處”的人罷了。這好像是村上春樹說的。不管今后各自去了哪里，我們仍在同一個世界。記不得這是誰說的了。我用這兩段話表達我的心情，傳遞我的感激。明天就要回杭州了，蕩了兩天南京的馬路，有點難舍，爭取再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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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蕩到了南京（第二日）

王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