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陰鶯啼問落花

汪潤康

春深日暖，麥芒在原野上垂首，將青澀的穗子釀成蜜色琥珀。布谷鳥的啼鳴自云絮間跌落，一聲聲叩著田壟，恍若替農人敲響光陰的更漏。坐老宅門前的青石階，看陽光在磚縫間流淌成液態的琥珀，而那些曾灼灼其華的桃李杏梨，早已化作泥中紅雪，唯余幾片殘瓣，被南風卷入池塘，驚起游魚銜走最后一抹胭脂。城南梨園的雪色春潮已悄然退場。如今濃蔭匝地，青果在翡翠色的葉片間探頭探腦，似嬰孩攥緊的拳頭，又像古寺檐角懸著的翡翠風鐸。在樹蔭下編竹筐，篾條在他指間翻飛如蝶，花是春的急先鋒，葉才是大地的繡娘。看這新葉，初時是碧玉簪，漸次舒展成翡翠簾，待到盛夏，便要織就遮天蔽日的穹頂。賞花講究三候，初候看花信，二候聽鶯語，三候數新葉。見蘆葦叢中浮著星子般的蛙卵，忽然懂得＂葉比花更耐看＂。新葉初綻時是宣紙上的水痕，漸次暈染成青瓷釉色，待到盛夏，便要潑灑出整幅的《千里江山圖》。 　　綠陰懂光陰的深淺，梧桐道初時只是鵝黃新綠，不過月余，便濃得化不開。穿月白衫子的姑娘舉著油紙傘走過，傘面上的墨竹竟與樹影融作一處，分不清是竹影爬上傘面，還是傘畫跌落人間。與誰同坐軒，前遇見位寫生的老畫家，他筆下的芭蕉不是翠色，而是調了赭石與花青的古意。芭蕉最知春秋，嫩時是碧玉簪，盛時是翡翠屏，老來便成了青銅器。四月末，落英繽紛如雪，可寺僧掃花時總要在青苔上留幾片殘紅。櫻是春的魂魄，葉是夏的骨骼。待到梅雨時節，楓楊樹已撐開華蓋，青果串串垂落如碧玉念珠?；鋾r聽雨打窗，葉密處看月穿云。某夜驟雨初歇，見月光透過楓楊葉的罅隙，在石板上寫下斑駁的偈語。嶺南的榕樹氣根最會編織光陰。在潮州古巷，百年老榕的氣根垂落如白發，又扎進泥土化作支柱。穿藍布衫的繡娘坐在“獨木成林”的蔭涼里，用潮劇腔調念著：“花開十日艷，葉綠百年蔭?！彼_邊的石臼里，新采的薄荷葉在井水中沉浮，碧色沁得人心尖發涼。忽有穿堂風過，萬千氣根簌簌而動，恍若千百尊綠衣羅漢在誦經。 　　綠陰藏著動人的詩行，馬頭墻上的凌霄花謝了，取而代之的是薜荔藤織就的綠毯。穿藍布衫的繡娘坐在天井里刺繡，銀針在緞面上穿梭，繡的竟是墻頭搖曳的薜荔葉。花是剎那芳華，葉是朝朝暮暮。將繡繃舉向天光，葉脈在緞面上泛著珍珠母的光澤，看這葉尖的露水，比花瓣上的更清亮。花落是化入泥土的情書，葉綠才是寫給天空的詩行。在油菜田里，金浪退潮后的田野泛起翡翠色，新抽的稻秧在晨霧中舒展腰肢。鴨舌草、水葫蘆，遠處浮著的是荇菜。花是給外人看的熱鬧，葉才是莊稼人的命根子。有白鷺掠過青紗帳，翅尖掃落的露珠墜入田溝，驚醒了沉睡的蝌蚪。綠陰懂生命的密語，春看花，夏觀葉，秋賞楓，冬覽雪。此時節，滿山皆被新綠浸透，連溪水都染成了碧玉色。行至深處，忽見巖壁上垂著串串忍冬藤，青果與殘花并蒂而生?；ㄈ~同春，是草木在跟人間說情話。 　　暮春稱作楝花風，風信已盡，綠陰才濃。紫藤花架下的石桌上，落英與新葉層層疊疊，像是時光的切片。茶煙裊裊間，花是春的韻腳，葉是夏的平仄。就像宋詞里的上闋與下闋，花負責驚艷，葉負責余韻。茶湯中浮沉的葉片，舒展的形態，多像褪去華服的舞者，在水中跳著素衣的霓裳。近園竹影里藏著時光的刻度，春末的竹林褪去鵝黃，換上深翠戰袍。穿竹布長衫的園主撫著斑竹上的淚痕說：“竹子開花即死，卻把魂魄都藏在了葉脈里。夜微雨，獨坐天香樓，聽雨打竹葉聲忽如環佩叮咚，忽如金戈鐵馬，倒像是千年時光在葉脈間流轉。天目山竹海藏著天籟的密碼，明月東升，千萬竿翠竹在晚風中搖曳，葉影婆娑如萬斛珠玉相擊。隱居在此的琴師在月光下撫琴，七弦震顫間，竟與竹濤聲和鳴?；ㄖx是無聲的嘆息，葉動是有韻的梵唱。撥響泛音，余韻在竹葉間流轉，驚起夜棲的斑鳩。 <h1>　　 </h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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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陰鶯啼問落花

汪潤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