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過頭頂的月光

林偉娟

廚房的油煙機轟鳴著，像永不停歇的老舊火車。媽媽的身影被蒸汽與油煙層層籠罩，只露出一雙在油鍋前翻飛忙碌的手。 滋滋作響的油鍋不斷濺起滾燙的油星，在她手背的細紋間燙出一個個小紅點，她卻渾然不覺，全神貫注地將剛出鍋的鍋包肉，小心翼翼地碼進白瓷盤，指尖殘留的油星在燈光下泛著無盡的溫柔。 　　“快嘗嘗，這次收漿火候剛好。”她的聲音里滿是期待，圍裙上還沾著幾滴金黃的糖汁。 我隨意夾起一塊，酥脆的外殼裹著酸甜的漿汁在舌尖散開，美味瞬間喚醒味蕾，可脫口而出的卻是：“味道還行，就是太甜了，現在都講究科學飲食，誰還吃這么甜膩的菜啊。” 她的笑容僵在臉上，像是突然被風吹散的云，轉身去收拾灶臺時，略微佝僂的背彎成我看不懂的弧度。 　　記得很小的時候，爸爸出差，不會做飯的媽媽便帶我去了樓下的一家朝鮮飯店。我的目光立馬就被餐桌上那盤泛著誘人光澤的東西牢牢吸引，金黃的肉片裹著晶瑩的糖霜，香氣直往鼻子里鉆。 “來一盤吧，鍋包肉，香脆香脆的，才12元。”老板娘熱情地介紹著。我拽著媽媽的衣角，眼巴巴地望著她，滿是渴望。 媽媽猶豫片刻，輕聲說：“來一盤吧，多加點糖，再加點香菜。”從那以后，一向不沾陽春水的媽媽，竟開始鉆研廚藝，把“鍋包肉”做成了專屬于我的美味。 　　爸爸出差回來那天，不巧趕上停電。夏日的夜晚悶熱難耐，蟬鳴聲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煩。 爸爸卻一把將我高高舉起，讓我坐在他的肩膀上。那一刻，我伸手仿佛就能觸到天上的月光，滿滿的月光灑在我的手上。 爸爸穩穩地托住我，笑著說：“兒子看，星星都到你手心里了。”我咯咯地笑著，覺得父親的肩膀就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只要有他在，我就能觸摸到所有的美好。 　　后來，我離開家鄉去遠方求學，行李箱塞滿媽媽親手織的毛衣，每一針都裹著樟腦丸的清香。 電話里，她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吃得好不好？冷不冷？”那時的我，被寢室里同學們激烈的游戲大戰吸引，被新奇的話題占據了全部注意力，每次通話都是滿滿的不耐煩：“知道了，知道了！別總把我當小孩。” 匆匆掛斷電話后，便繼續沉浸在屬于我們年輕人的世界里，卻忘了電話那頭握著聽筒、久久不愿放下的媽媽。 　　直到那天，我整理舊物，翻出一本泛黃的“寶寶成長日記”。扉頁上是媽媽的字跡：“今天寶兒考了雙百，獎勵他最愛吃的鍋包肉。” 后面的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記錄著我的身高、體重，還有每次生病時的體溫。那些被我遺忘的時光，原來都被她妥帖地收藏在字里行間。 　　窗外，月亮又圓了，皎潔的月光灑進房間。恍惚間，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初識鍋包肉的小店，回到了被爸爸舉過頭頂的夏夜。 原來，父母的愛一直都是這樣，笨拙卻又堅定，像一棵沉默的大樹，獨自承受著風雨的侵襲，卻把最溫暖、最燦爛的陽光，毫無保留地留給枝頭的嫩芽。 而我們這些被高高托起的孩子，在追逐夢想、仰望更高天空的時候，常常忘記低頭看看那雙早已布滿老繭，卻始終默默支撐著我們的手。 　　廚房的燈依舊明亮，我輕輕走過去，從背后環住媽媽單薄的肩膀，輕聲說：“媽，我想吃你做的鍋包肉了，這次，能再甜一點嗎？” 她先是一愣，隨后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眼角的皺紋里盛滿了我從未讀懂的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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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偉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