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雨軒小說分享:《花殤》(760#)

昨夜星辰

網絡圖片2025~4~28日10:29分開始制作 花殤(短篇小說) 一九七二年九月的第三個星期三，周振國在銑床前站了整整八小時。下班鈴響時，他的工作服后背結了一層鹽霜，像初冬窗玻璃上的冰花。 他蹲在宿舍樓前的臺階上，從“經濟”牌煙盒里抖出最后一支煙。煙紙有些發潮，劃了三根火柴才點著。暮色中，宣傳科的小王像只受驚的兔子般竄過來。 “老周！天大的好事！”小王眼鏡片上蒙著汗霧，“明晚七點，大操場放《賣花姑娘》！” 周振國的煙灰抖落在膠鞋上。這部朝鮮電影他聽上海知青說起過，據說比《紅色娘子軍》還催淚，北京放映時有人哭暈在電影院。 “當真？”他聲音發緊，“不是說要等十一獻禮才……” “膠片是省里特批的！”小王湊近他耳邊，呼出的熱氣帶著蔥味，“不過千萬別聲張，廠里怕人太多，只通知黨員和先進分子。” 周振國盯著煙頭明滅的火光。他想起上個月車間評先進，自己因為給發燒的妻子請了半天假，被取消了資格。 推開家門時，煤爐上的鋁鍋正“咕嘟咕嘟”冒著泡。李秀蘭挺著八個月的肚子在補襪子，針線在昏黃的燈泡下劃出銀亮的弧線。看見丈夫回來，她下意識把補到一半的嬰兒襪塞進針線筐。 “今天怎么樣？”周振國接過她手里的頂針。李秀蘭的手冰涼浮腫，無名指上的婚戒勒進肉里，像道紫色的淤痕。 “小家伙今天踢得特別歡。”她忽然抓住丈夫的手按在肚皮上，“你摸，在這兒……” 掌心下的胎動讓周振國喉嚨發緊。他猶豫著開口：“廠里明晚放電影，《賣花姑娘》。” 李秀蘭的眼睛倏地亮了。結婚前她是公社宣傳隊的臺柱子，能唱全本《智取威虎山》。這三年里，她眼里的光漸漸被洗不完的工裝褲和補不完的糧票磨滅了。 “帶我去。”她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就說是醫生讓多走動，對生產好。” 周振國望向窗外。暮色中的機床廠像頭沉睡的鋼鐵巨獸，高聳的煙囪吐出最后一縷黑煙。遠處大操場上，幾個后勤科的人正在架設電線桿。 第二天傍晚，李秀蘭翻出了壓箱底的藍花連衣裙。周振國記得這是他們相親時她穿的那件，如今腰身繃得緊緊的，下擺還短了兩寸。 “好看嗎？”她轉了個圈，露出磨破的塑料涼鞋。 周振國沒敢說像只笨拙的企鵝。他蹲下來，用膠布把妻子涼鞋開裂的后跟纏好，纏得太緊，勒出兩道紅痕。 通往操場的土路上已經擠滿了人。穿勞動布工裝的青工、扎白羊肚毛巾的農民、挎帆布書包的學生，像潮水般涌向同一個方向。保衛科的人站在條凳上喊話，聲音淹沒在自行車鈴與小孩哭鬧聲中。 “抓緊我。”周振國把妻子護在身側。李秀蘭的孕肚抵著他胳膊，隔著布料能感覺到胎兒不安的躁動。 操場入口處，人墻密得連風都透不過。周振國亮出工作證時，身后突然爆發推搡。一個穿膠鞋的壯漢撞過來，李秀蘭“啊”地一聲歪倒，幸好被丈夫攔腰抱住。 “要不回去？”周振國聲音發顫。李秀蘭搖搖頭，辮梢的紅頭繩在夕陽下像簇小火苗。 他們終于擠到梧桐樹下。銀幕亮起的瞬間，人群發出野獸般的歡呼。周振國感到后背遭到重重一擊，李秀蘭的手突然從他掌心滑脫。 “秀蘭！” 月光下，他看到妻子仰面倒在塵土里，幾個穿解放鞋的腳正要從她身上跨過。周振國吼叫著撲過去，指甲在推搡中劈裂了，卻怎么也擠不進密不透風的人墻。 銀幕上朝鮮姑娘正在唱《賣花歌》，哀婉的旋律與觀眾的抽泣混作一團。當周振國終于抱起妻子時，她的藍花裙浸透了血，裙擺上粘著被踩爛的梧桐葉和半塊“光明”牌奶糖的糖紙。 “電影……”李秀蘭沾血的手指指向銀幕。周振國這才發現，妻子精心梳好的辮子散了，紅頭繩不知掉在了哪個角落。 機床廠醫院走廊的日光燈管嗡嗡作響。周振國盯著墻上的“救死扶傷”標語，第一個字的紅漆剝落成“求”字。 “孩子沒保住。”醫生的白大褂下擺沾著血，“子宮受損嚴重，以后……” 長椅另一端突然爆發出嚎哭。周振國轉頭看去，是個抱著碎鏡框的姑娘，玻璃碴子扎進了她的手心。他這才注意到，走廊里或坐或臥的傷患竟有二十多人，空氣里彌漫著血腥味和紅藥水的氣味。 凌晨三點，李秀蘭在注射杜冷丁后昏睡過去。護士來換輸液瓶時，周振國看見妻子枕頭下露出的半截嬰兒襪——正是昨晚她偷偷縫制的那只。 天亮時，廠黨委劉書記帶著茉莉花茶的香氣走進病房。“小周啊，要正確看待群眾熱情。”他說話時不斷瞥向門外，“這次放映是上級特批的文藝交流……” 病床上的李秀蘭突然劇烈咳嗽起來，痰盂里泛起粉紅色的泡沫。劉書記后退兩步，匆匆在筆記本上寫了什么：“廠里會負擔全部醫療費。” 等腳步聲遠去，周振國才發現筆記本落在床邊。最新一頁寫著：“傷亡人數超預期，需統一口徑為‘群眾自發聚集’，膠片立即上交。” 李秀蘭流產的第三天清晨，她的大哥李衛東背著竹簍出現在病房門口。這個黝黑的莊稼漢褲腳還沾著泥，褪色的軍裝口袋里插著本“赤腳醫生手冊”。 “娘本來要跟著來。”李衛東把竹簍放在床頭柜上，里面二十個雞蛋都用谷殼仔細裹著，“偏巧趕上公社‘批林批孔’宣講會，她作為貧協代表……” 周振國默默擰開醪糟罐子，甜酒香氣混著消毒水味在病房里彌漫開來。李秀蘭突然抓住大哥的手：“咱家自留地的南瓜……” “都安排好了。”李衛東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你大嫂天沒亮就起來燒的紅燒肉，用井水鎮著背來的。” 正說著，病房木門“咣當”一聲撞在墻上。周振國的母親頂著濕漉漉的藍布頭巾闖進來，膠鞋上還粘著菜市場的爛菜葉。 “作孽啊！”老太太直接把湯婆子塞進被窩，凍紅的手指碰到李秀蘭腳踝時打了個哆嗦，“電影有啥好看的！要是秀蘭落下病根——”′“媽！”周振國的聲音像生銹的軸承突然卡死。 湯婆子里的熱水“咕咚”響了一聲。李秀蘭望著窗外灰蒙蒙的天，想起出嫁那天母親塞在她嫁妝最底層的艾草香包，說是“防小產的”。 李秀蘭變得像臺沉默的機床。白天在街道工廠糊火柴盒，晚上回來就盯著煤爐發呆。有次周振國半夜醒來，發現她正用剪刀拆那件藍花裙的線頭，月光把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個正在自我解剖的幽靈。 立冬那天，小王頂著西北風敲門。他軍綠挎包里裝著個牛皮紙信封：“李姐，這個……你留著吧。” 劇照上的朝鮮姑娘捧著野花，眼角有顆淚珠將落未落。李秀蘭的手指撫過那顆印刷的淚珠，突然開始發抖。積蓄三個月的淚水沖垮了堤壩，她把照片緊緊捂在胸口，哭得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嘔出來。 周振國在工具箱底層發現了那團紅頭繩。褪色的棉線上還纏著幾根長發，像被時光染黑的雪絲。窗外飄起今冬第一場雪時，他看見妻子把劇照夾進了《毛主席語錄》，藏在樟木箱最底層。 次年谷雨時節，李秀蘭整理冬衣時抖出了那條藍花裙。陽光穿過窗欞，照得血跡像幅抽象的水墨畫。她鬼使神差地把手伸進兜里，摸到顆干癟的牽牛花種。 “振國。”這是流產以來她第一次主動開口，“聽說縣孤兒院有些孩子……” 正在修自行車鏈條的周振國愣住了。油污的扳手“當啷”掉在地上，驚飛了窗臺上啄食的麻雀。 暮色中，不知誰家的收音機在放《賣花姑娘》選段。哀婉的歌聲里，周振國看見妻子把花種埋進搪瓷缸，澆水的側臉映在玻璃窗上，與遠處機床廠冒出的滾滾濃煙重疊在一起。 收養手續辦了整整三個月。當周振國從孤兒院抱回那個三歲的遺棄孤兒時，孩子手里攥著半塊“光明”牌奶糖——和那天操場上踩碎的糖紙是同一個牌子。 李秀蘭給女孩換上用藍花裙改的小褂。孩子咿咿呀呀地唱起歌，調子竟有幾分像《賣花姑娘》的旋律。周振國蹲下來，發現妻子又悄悄編起了辮子，只是這次用的紅頭繩，是從舊年歷上拆下來的紅綢線。 窗外，第一朵牽牛花在搪瓷缸里悄然綻放。 (2913字) 【寫作動機】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朝鮮歌劇影片《賣花姑娘》在國內上映，轟動全國。一天晚上，江西機床廠放映此片，附近公社、大隊社員，街道居民聞訊，也都成群結伴爭著擠入放映場所，造成部分人群相互踩踏受傷，多輛自行車被擠壞，一孕婦流產，放映只得中止。這是真實的歷史，我親歷過，因此我想將它構思成一篇兩三千字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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