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的每一朵花

汪潤康

最美人間四月天，季節(jié)的妙筆輕描淡寫，大地便悄然披上了一層朦朧而絢爛的紗衣。谷雨后的第三場雨，將圍墻上的薔薇洗得發(fā)亮。有朵半開的花苞正顫巍巍抖落水珠，像是少女提起裙裾要赴一場無人知曉的約會。這個瞬間忽然驚覺，與花木的緣分，原是刻在基因里的古老契約。當(dāng)人類在洞穴里描繪第一朵野花時，便將仰望星空的目光分給了大地上的綻放。老巷深處有座牡丹園，守園人老周的皺紋比園中百年牡丹的年輪還要深。在晨霧未散時提著竹剪巡看，千層底布鞋踩過青磚的聲響比露珠墜落更輕。這株趙粉是光緒年間栽的，那年月兵荒馬亂，前朝太監(jiān)逃難時揣著花苗，倒比金銀細(xì)軟看得重。撫著虬曲的枝干，枯葉在掌心簌簌作響，恍若翻動泛黃的線裝書。牡丹最懂盛放的代價。四月末的某個黃昏，目睹花王在暮色中裂帛般綻放：層層疊疊的絹紗從緊裹的襁褓中掙脫，金絲叩響萼片的玉枷，花蕊噴涌出蜜色的光。這過程像極了敦煌壁畫里飛天的衣袂，用盡畢生氣力掙脫石壁的禁錮。 　　城西茶花巷的阿嬤，則把山茶的凋零過成哲學(xué)。某個春寒料峭的清晨，撞見她跪在落紅里撿拾殘花，銀發(fā)與茶花同色。山茶最是烈性，開時轟轟烈烈，謝時整朵墜地，不學(xué)桃李零落成泥。她將完整的花朵收進(jìn)青瓷罐，碎瓣卻任其躺在苔痕斑駁的石階上，讓螞蟻馱著去遠(yuǎn)方吧，它們的花期太短，該多看看人間。植物園的杜鵑坡上，遇見執(zhí)筆寫生的教授。他筆下的映山紅不是游人眼中的紅云，而是用顯微鏡才能看清的斑紋。每朵花都在演算數(shù)學(xué)題，斐波那契數(shù)列藏在花瓣排列里，黃金分割線是花蕊的軌跡。花市西角的月季圃藏著更隱秘的故事。花農(nóng)培育出會變色的月季，晨曦初綻時是雪青，日影西斜時轉(zhuǎn)作茜紅。見過最驚心動魄的花語，芍藥在漏窗的畫框里開得恣意，花瓣的柔美曲線與太湖石嶙峋的瘦皺形成奇妙對話。穿香云紗的老者坐在回廊，指節(jié)敲著《牡丹亭》的節(jié)拍：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他膝頭的虎斑貓突然躍上石欄，驚落幾片花瓣，似杜麗娘的衣袖掃過琴弦。 　　春天帶來的不僅是花的海洋，更是生命的希望與活力。這種物我兩忘的境界，在天寧寺的山水旁得到另一種詮釋。花道不是插花，是讓花在器皿里繼續(xù)生長。而在天目湖，目睹過更原始的花神崇拜。年輕姑娘出嫁前要繡"百花帳"，銀針在靛藍(lán)布面上穿梭，繡出杜鵑啼血的殷紅，木棉燃火的橙黃。老師婆用山茶油為新娘點額，說這是"與花神結(jié)契"，從此婚嫁生死都要帶著花的祝福。當(dāng)嗩吶聲穿透竹林，看見新娘鬢角的石榴花簪子，在淚光中顫動如蝶。花開花落總關(guān)情，在終南山訪友不遇，卻遇著場盛大的山桃花雪。粉白的花瓣裹著冰晶簌簌而落，倒像是天空在撒落碎玉。山僧掃著石階上的落花，忽然說："施主可知，桃樹最是情深？它把整年的相思都釀在花里，所以結(jié)出的果子才酸澀。"拾起一朵凍僵的花，果然在萼片間發(fā)現(xiàn)將謝未謝的哀愁。 　　煙雨中的春花，更添了幾分詩意與浪漫。細(xì)雨如織過花瓣，每一滴雨珠都像是大自然的精靈，在花瓣上跳躍、嬉戲。這種無常之美，在荊川牡丹農(nóng)眼里卻是另一種宿命。谷雨時節(jié)，用稻草繩將垂首的牡丹扎成"花轎"，讓整株花帶著露水嫁到天南海北。"離了根的牡丹活不長，但總要讓它去看看大運河。"老花農(nóng)往行囊里塞了把故鄉(xiāng)的土，說這是給花準(zhǔn)備的嫁妝。如今又到暮春，窗臺上的西府海棠開得正好。前日見有朵花苞遲遲不綻，今日再看，花瓣已蜷成褐色的紙船。忽然懂得，花謝不是凋零，是卸下盛裝的歸人，那些飄落的花魂，原是回到泥土里撰寫下一季的詩稿。夜雨叩窗，打濕案頭《廣群芳譜》。恍惚見古人也在燈下賞花：李清照的桂花簪子沾著酒漬，沈三白的茉莉花船載著月光，袁子才的牡丹宴上落英繽紛。原來從未真正擁有過花，不過是與歷代惜花人共享著同一個永恒的春天。晨起時，見昨夜被雨打落的海棠花正被螞蟻列隊搬運，但花心處，卻有新蕊在晨光中探頭。生命本該如此，在綻放與凋零間完成輪回，就像終將在得失中學(xué)會與歲月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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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邊的每一朵花

汪潤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