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長安

伊水禪

當我走進西安，不，是長安的那一刻，像是撲進了一個大大的懷抱里。 暮春的風裹著千年的塵煙掠過鬢角，城墻根下的老槐樹正落著白花，細碎如星子，沾在我肩頭時，恍惚聽見有人在說：“客從何處來？” 那一年，我真正站在了長安的大地上。厚重，多情，大氣，古樸，盛大，恢宏......我是激動的，無比激動！要我怎樣形容它呢？好像所有的詞匯都不能形容我對這座城的認知！ 偏愛“長安”這個舊名，念起來唇齒間便有了歲月的重量——長久且平安，多好的期許。 下了高鐵，老鄉來接，車子穿過曾經古老的街道，忽就想起白居易筆下“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的盛景，如今的街道雖已換了模樣，可那些被時光浸潤的地名，朱雀、玄武、青龍、白虎，依舊像散落的星辰，綴在城市的脈絡里，輕輕一喚，就能抖落滿襟歷史的月光。 老鄉在這里工作，好客，安排住宿，是座有年頭且很講究的樓宇。放置行李時，看見天邊的晚霞輕柔地落在古式房頂上，這座古老的建筑一下子披上了鎏金的紗衣，那一刻，長安的韻味在這光影交錯間愈發的濃了。 這里的風太過長安味道，它從遠方來，攜著三千年歲月的沉香，拂過漢時宮墻的殘雪，掠過唐時朱雀街的煙柳，而今又輕輕漫過青磚黛瓦間，將駝鈴與詩賦的氣韻沉淀其中。 讓人怎能不沉戀！ 暮色四合，吹著長安的風，徘徊在大唐不夜城，這里的燈火轟然漫過眼眸，整條街似是被揉碎的星子鋪滿，雕梁畫棟在鎏金燈下重現金碧輝煌，飛檐斗拱懸著宮燈搖出萬千光影，連空氣中都浮動著胭脂與沉香的微甜。身邊都是穿著唐衣的款款女子，舉著團扇輕笑，或是嬌羞耳語......我以為是在盛唐。突然傳來“賣胡麻餅”的吆喝聲，尾音被風扯得悠長，恍然間竟不知今夕是何夕——原來，千年長安的煙火，從未在歲月里冷卻。 長安的煙火氣最是肆逸悠悠，小南門，回民街，灑金橋……煙火，肆意流淌。每一處都是人頭攢動，到處都是門店林立，目之所及盡是熙攘……穿梭在這長長的街巷，看見慈目的店主招呼客人，聽見自行車的鈴聲在老樹下蕩起漣漪，羊肉泡饃蒸騰的熱氣又模糊了鏡片——原來做個長安百姓，便是把自己泡在這滾燙的煙火里，看盡人來人往，把日子釀成油鹽醬醋里的活色生香。 迷上了肉夾饃！第一口咬下，肉餡的鮮香在舌尖瞬間迸發，怎么會有如此勾人的味道？咸香里帶著微甜，順著齒間紋路四溢開來。饃的筋道與肉的綿軟在口中層層交融，仿佛把長安的日夜、市井的煙火溫情，都揉進了這一方面團里。 總要淋一場長安的雨吧！ 那日，雨絲如煙，走在去小雁塔的路上。天街小雨潤如酥。這長安的雨啊！細得像春天的絮語，沾濕鬢角時，心里竟生出幾分酥癢的溫柔。恍惚間，竟不知是雨落長安，還是長安落在雨里。 煙雨如夢。雨絲微斜著，沾濕了檐角的銅鈴，叮咚聲里晃碎一巷煙柳。青石板疊著深淺水洼，雨滴叩窗般落下，蕩起小小的圈暈，映出撐傘人的衣袂，恰似浮在漣漪里的云影。風掠過千年古樹，將雨絲揉成霧嵐，遠處小雁塔的飛檐便在朦朧中洇開，宛如宣紙上暈染的墨痕。 久久地，癡立在細雨之中…… 千年以前，是否也有人，如我這般，醉在了長安的雨里？ 長安城，自有一種震懾人心的磅礴氣勢，如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沉穩而從容，任歲月流轉，始終氣定神閑。 一如，那座綿延厚重的城墻！那是長安城的魂魄。 這磚石筑就的脊梁自公元582年隋文帝的長安夢開始生長，在明洪武年間的夯土與青磚里定型，將十三個王朝的興衰折疊進每一寸肌理。三丈多高的墻體并非冰冷屏障，而是一部立體的編年史——凸字形輪廓、敵樓飛檐、垛口箭孔、還有那一個個馬道蹄印，至今回響著駝鈴與車輪的交錯聲。 偏愛那抹青灰色。那是時光淬煉的底色，是歷經戰火與霜雪后依然溫潤的肌理，指尖觸及時，仿佛能摸到千年前某個清晨的露水，聽見城樓上更夫敲響的梆子聲，看見暮色里歸人肩頭抖落的長安月。 我就是那歸人。一襲白衣，仍在為千年前那彎未冷的月色，守住滿襟的光陰。 觸摸一座城市的靈魂，去博物館吧——那里陳列著時光的標本，每一件文物都是歷史的結晶，訴說著城市從晨曦中走來的故事。 那個日，久久流連于陜西歷史博物館與西安博物館之間。前者如一部厚重的史書，用青銅器的斑駁、唐三彩的絢麗、金銀器的璀璨，訴說著周秦漢唐的盛世風華；后者則像一位溫柔的老者，以石碑上的文字、陶俑的姿態、書畫的墨香，靜靜勾勒出古城千年的歲月輪廓。 一切沒變，一切又都變了。人們來來往往，歷史浮浮沉沉，每一段都成了記憶里的星光，忽明忽暗卻從未熄滅。 指尖輕觸展柜，耳畔恍然響起咸陽原上兵馬俑甲胄的細響，眼底掠過明城墻上積雪消融、匯入護城河的粼粼波光。兩座博物館化作青銅鑰匙，精準旋入漢唐的鎖孔——釉色里藏著千年前的日色，銘文間流淌著城池的脈搏，讓今人的目光穿透歲月，在文明的碎片里，觸摸歷史的余溫。 或許每個來到長安的人，都是帶著某種前世的鄉愁吧。不然為何我總是想起它，想起它時總是紅了眼？其實，長安從未遠去，它在每個念起它的時刻，都會化作心頭的一場雪——那雪是李白的浪漫，是杜甫的沉郁，是王維的禪意，是無數朝代疊落的夢，輕輕一觸，便簌簌落了滿身。 若有人再問我：“客從何處來？”我會輕輕說：“我從長安來，帶著一身千年未散的煙火氣。” ———2025.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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