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鄉愁】母親的霉豆腐

蟬鳴

多年后，我又回到湘贛交界處的鄉村老家。村口那棵老槐樹還在，只是枝干更加虬曲，樹皮皸裂得厲害，像是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樹下幾個孩童追逐嬉戲，見我走近，都停下腳步，用陌生的眼神打量著我這個"外鄉人"。"何叔，田嬸......"我在田間找到兩位佝僂著腰的老人。他們抬起被歲月犁出溝壑的臉，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疑惑。"我是建光！村最東頭那家的！"我提高聲音。何叔布滿老繭的手突然一抖，鋤頭"當啷"掉在地上。"哎喲！是史大媽家的建光啊！"田嬸的皺紋突然舒展開來，像一朵綻放的野菊花，"你媽做的霉豆腐，現在想起來還流口水哩！" 我的眼眶突然發熱。三十年過去，村里人記住的不是我在城里的成就，而是母親那雙會變魔術的手。記憶像決堤的洪水，裹挾著黃豆的清香、稻草的芬芳、辣椒的辛香，一股腦涌上心頭。母親做霉豆腐，是件極講究的事。她總說："豆腐要有豆腐的骨氣。"秋收后的黃豆，她一粒粒揀選，那些被蟲蛀過的、干癟的，都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石磨"吱呀吱呀"轉著，乳白的豆漿順著磨槽流淌，像一條小小的銀河。我常蹲在旁邊，看母親用鹵水點豆腐，那手法輕柔得像在哄嬰兒入睡。 冬至那天的豆腐坊霧氣氤氳。母親把豆腐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塊，排在墊著稻草的竹篩里。那些稻草是她特意留的早稻稈，帶著陽光的味道。三天后，豆腐上會冒出細密的白毛，遠看像落了一層初雪。這時母親總要念叨："發霉要發得勻稱，做人要做得端正。"最難忘的是蘸料的香氣。母親種的辣椒細長如美人指，曬干后搗成粉末，混著粗鹽在石臼里舂。辣椒的艷紅映著她泛白的鬢角，汗珠順著皺紋的溝壑滾落。我總被嗆得打噴嚏，卻舍不得離開這熱辣辣的煙火氣。裝壇是最后的儀式。母親把裹滿辣椒的豆腐塊碼進陶罐，每放一層都要輕輕按壓。她的手背上爬滿青筋，動作卻穩如磐石。最后封壇時，她總要對著壇口呵一口氣，仿佛在給這些"紅娃娃"施魔法。 離鄉那年，母親塞給我一罐霉豆腐。出門時，我看見她站在屋前高處的土堆旁，眼望著我消失在山路拐彎處。后來我在城里吃過各種品牌的腐乳，有的甜膩，有的寡淡，總不是記憶中的味道。母親的霉豆腐里有種特殊的鮮，是黃豆在紅土地里積蓄的日月精華，是山泉水滌蕩過的清冽，更是她手掌溫度焐出來的柔情。 現在母親年事已高，也跟著我進了城，離開了那片紅土地，離開了山泉水，再也做不了霉豆腐了。何叔說村里現在沒人自己做霉豆腐了，年輕人都嫌麻煩。那些石磨、陶罐、竹篩，都成了老屋角落里的擺設。 夕陽西下，我站在老宅廢墟前。斷墻縫里鉆出幾株野辣椒，紅得扎眼。忽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做人要像霉豆腐，經得起發酵的寂寞，才出得來真味道。"我彎腰摘下一顆辣椒放進嘴里，剎那間，淚水奪眶而出。這辣味，分明是鄉愁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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