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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color:rgb(57, 181, 74);">《蓬草詩心》</b></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一莖素白，萬點星芒。</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當一年蓬在野徑旁次第綻開，整片荒原便悄然披上了詩的薄紗。那是一種極素凈的白，不似梨花帶雨的嬌怯，不若茉莉含香的矜持，倒像是月光在草葉間凝結的霜痕。晨露未晞時，每朵花盤都托著晶瑩的碎鉆，風過處，便聽見珠玉相擊的細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總恍惚看見，有位荊釵布裙的采詩女子，提著竹籃在晨露中踽踽獨行。她的裙裾拂過草尖時，那些細碎的白花就簌簌地顫動，將斑駁的光影都搖成了《詩經》里的長短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若此時有古琴七弦泠然作響，伴著"采采卷耳"的吟哦，這蓬草便愈發顯出幾分古意。琴聲該從竹林深處傳來，穿過陶淵明種豆的東籬，掠過王維彈琴的幽篁，帶著些松風澗水的清寒。那曲調該是《鄭風》里沾著露水的清越，或是《樂府》中輾轉千年的嘆息。</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偏生這草木知音來得太遲——商周的青銅器上不曾鑄它的紋樣，司母戊鼎的饕餮紋里尋不見它的蹤影；盛唐的詩箋里未留它的墨痕，李白醉寫的《清平調》中，牡丹太艷，芙蕖太清，竟沒有給它留一席之地；兩宋的工筆畫也缺了它的身影，徽宗皇帝筆下的瑞鶴祥云間，到底少了這抹素白。原來整個飛蓬家族，都曾在北美大陸靜候傳書的青鳥。直到光緒年間的海風，才將它們的種子吹過重洋，像撒下一把未經研磨的詩眼。</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異鄉客卻有著驚人的靈性。百年光陰，足夠它在漢語里找到自己的韻腳。如今它開在《詩經》"首如飛蓬"的典故里，那"自伯之東"的思婦發間，飄落的或許就是它的花瓣；長在杜詩"蓬門今始為君開"的平仄中，柴扉掩映處，總有幾莖素白在風中頷首；連陶公"三徑就荒"的籬笆邊，也見它星星點點地補著詩的留白。故鄉人喚它野菊花時，那聲調里早沒了異域的生澀，倒像在喚鄰家梳著抓髻的小姑——"丫頭，給你綰個蓬草髻可好？"</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最動人莫過于它們叢生的模樣。細莖頂著素白的花盤，遠看像遺落的玉簪，近觀才知是精妙的組合。每根"花瓣"都是獨立的小花，排成放射狀的星芒；鵝黃的花蕊粒粒分明，在顯微鏡下竟像梵文寫就的咒語。這讓我想起敦煌壁畫里那些散花的天女，將整朵瓊花拆作千瓣，灑向人間便成了蓬草。植物學家說這是頭狀花序的智慧，是菊科植物進化出的生存策略。我卻覺得，分明是造物主寫給大地的朦朧詩——把完整的思念拆成零星的意象，讓每個路過的人都能拾取屬于自己的韻腳。</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城綠化帶新植的蓬草，今春開得格外認真。它們懂得"蒹葭蒼蒼"的起興，也明白"楊柳依依"的轉韻。晨光里，帶露的花盤轉動著承接天籟，像在記錄鳥鳴的平仄；暮色中，收攏的苞蕾又像合上的詩卷，把白晝的見聞都封存在纖維質的書頁里。某日見環衛工俯身清理雜草，粗糙的手指掠過蒲公英時毫不留情，卻獨獨繞過這片蓬草。老人斑駁的指甲在花莖旁停頓的剎那，忽然懂得：所謂風雅，原不過是在水泥縫隙里，為詩意留一寸生根的余地。就像此刻，我蹲在綠化帶邊記錄它們的生長，身后是呼嘯而過的外賣電動車，而眼前的蓬草正在外賣單的碎屑間，開著《唐風》里描寫過的星形小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這些流浪的詩人終在漢語里找到故鄉。當它們的種子乘著秋風掠過護城河時，我分明聽見《國風》的韻律。那些帶著白色冠毛的瘦果，多像被標上聲調的韻母，平平仄仄地，落滿整個中原。來年春天，在某個推土機尚未抵達的荒地上，定會有新的詩行破土而出——畢竟，大地永遠需要這樣的記錄者：用最卑微的姿態，寫下最恒久的美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秋深時節，一年蓬的種子帶著白色冠毛四處飄散。某日我看見一群孩子追逐著這些"小降落傘"，他們的笑聲驚飛了樹梢的麻雀。突然明白，這異鄉植物早已在童謠里安了家。就像那些被重新演繹的古詩詞，在時光的流轉中，既保持著原始的韻律，又生長出新的枝椏。此刻，夕陽給每株蓬草都鍍上了金邊，它們挺直的莖稈在晚風里輕輕搖曳，仿佛正在書寫一首關于永恒與變遷的十四行詩。</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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