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山上

原因

很難想象，還有什么樹能比它結出更多的果實。在自家承包的花椒林地里，他抬頭凝望綠色枝條上滿系著的小鈴鐺，不，掛滿的珍珠，心生說不出的歡喜。那些青綠色的小果果，在微微泛黃的樹葉里眨著眼睛，更像滿天繁星在秋高氣爽的夜空閃爍耀亮。老李是滇西人。40多年前，他的青春偶遇了來自滇東北龍頭山鎮的一份愛情，從此他就在異鄉安了家。他原在鎮上的一個文化部門工作，由于鐘愛種植，退休后他就把自己也栽種在了一片蒼翠里。記憶中，在他的家鄉，花椒樹一般生長在屋腳或者野地。比喬木矮，比灌木高，伸枝展葉的一株，站在草蓬間或者泥墻邊，孤零零地，就像它開出的淡黃色小花一樣不起眼。人們好像不太屑于去采摘那些小果果，因為買來的味道更好。但一到春天，孩子們喜歡爬上樹去掐它的嫩葉芽尖，拿回家去讓母親調入雞蛋一炒，麻香麻香的，像挑逗味覺的小妖精。然而在他的第二故鄉，緊抱著山溝里一排排新房的朱提山上，卻擠擠挨挨、密密匝匝長滿了花椒樹。這一帶出產的花椒，1800多年前就沿一條古道被馬幫馱運到巴蜀，在一口口熱浪翻滾的火鍋里翩翩起舞。老李微瞇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從浩渺時光中蜿蜒逶迤的花椒印跡：它原產于中國。從《詩經》古樸的詠唱中可以得知，它曾是青年男女聚會歌舞時兩情相悅的定情信物。而每年正月初一，兒孫以椒酒向長者祝壽，是從東漢起就流傳下來的習俗。花椒樹果實多，我國一些朝代的宮廷就用花椒泥涂墻，讓后妃住。他們認為這種被稱為“椒房”的屋子，能保暖辟邪，讓子孫繁茂。花椒樹的恩德老李永生難忘。2014年8月3日中午，日頭正烈，曬得滿臉通紅的他，一手扶住花椒樹的枝條，一手把綴滿枝頭的一串串青花椒帶葉采摘下來。突然，大地劇烈地抖動起來，讓他幾乎摔倒。從山坡往下望，只見小鎮鱗次櫛比的民房像簸箕里的糠秕一樣被簸揚著，東倒西歪，紛紛轟然垮塌，漫起的灰塵霎時遮天蔽日。地震！發生地震了！老李下意識地就地臥倒，逃過了一劫。鎮上的鄉親有死有傷，但在花椒林里勞作的村民卻都安然無恙，花椒樹是救命之樹呀。涅槃重生的小鎮，道路寬闊，衛生院、學校、公園等設施一應俱全，家家住上了新房。但要過上更好的生活，需要發展多種產業。花椒，當地的優質特產花椒就當仁不讓地唱起了主角。于是一改開墾山地種植玉米的習慣，讓花椒樹的綠蔭覆蓋一座又一座山頭。經過多年的栽培，原先斑痕累累的山嶺變成了碧玉山、翡翠山了。春天，花椒樹開花了，像無數的小蜜蜂棲落在嫩葉初萌的枝條上，山嶺披上了一件金絲玉片編結的大氅。而秋天，花椒果簪滿了樹枝，那是被激活的樹上傳奇，那是繁育中的枝頭夢想。據說，開啟了歷史上第一次環球航行的麥哲倫，初始并不是為了證實地球是圓的，目的是搜尋東方的香料。那時的香料貴比黃金，是一種奢侈品。而花椒是這些香料中的重要角色。如今花椒早已走入尋常人家，喚醒了千家萬戶的味覺，被眾多舌尖迷戀。花椒的種植，也順理成章變為龍頭山鎮的致富寶典。花椒有紅果青果。區別決定于樹種和采摘的成熟度。紅果麻得熱烈，青果麻得清新。故烹制云南名肴花椒雞，紅椒青椒各取一半，這樣的麻才更有層次，更能增添它對口舌的魅惑力。龍頭山鎮主產青花椒。它們被摘下來，經常一串串冷藏后運往各地。在都市或鄉鎮的餐館里，它經常出現在涼雞、燒魚以及其它諸多菜肴里，像一棵圣誕樹垂珠掛玉立在盤中，亮了眼目逗引饞蟲。更多的青花椒則要晾曬一干以便儲存和運輸。在龍頭山鎮，天一黑，椒農們就用竹簍、手推車、摩托車把喝夠了陽光因而清香四溢的青花椒運送到交易市場。收購商和椒農們時而笑臉以對時而故作嗔怨，討價還價，忙得不亦樂乎，一直要持續到夜間四、五點鐘才結束。老李經常會背著手到夜市看看行情，也順帶賞讀賞讀那一幅幅浮世畫圖。但最留羈老李腳步的還是花椒山。老李率先在自家的花椒樹下鋪設黑色細管，還在每棵樹旁立一個噴頭，以備天旱時補充水分。在花椒林里，他或者為這株樹剪剪枝，或者為那棵樹施點肥、松松土，時不時還拾撿兩個放養在椒林里的雞群下的蛋……勤以養樹，老李家的日子在遭遇震災后的山鄉逐浪而高。花椒山也是山歌山。在林間走動，老李常常會聽到隨風飄來的山歌聲。妹家門前一棵椒，過上過下把手招。手頭戳著花椒刺，挨攏擠攏要妹挑 郎在椒林學雞叫，妹在后檐把手招。爹媽問我招啥子，風吹頭發用手撓。這樣的唱詞，往往讓他心頭發熱。年輕人熾烈的情感，讓他想起自己的青春時光。他會把一些精彩的歌詞記在手機里，日積月累，如今已收記了50多首。他準備積存一定數量后出版一本《椒林山歌選編》。《詩經.周頌》有句：“有椒其馨。”是的，深深地吸一口椒林里特有的清新氣息，老李會感到渾身充滿力量，并且像年輕人一樣對生活充滿熱望，對未來充滿希望。（原載《光明日報》2025-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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