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葉寧</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老于的民宿開張了。他跑到皖南鄉下,買下一棟巨大的破房子,還有大院落,告訴我和老錢:“這房子有四百年了,是明朝修的。”</p><p class="ql-block"> 老于吭哧吭哧修了一年多,終于把老房子修得差不多。老于是個自由職業者,具體點是寫詩、寫小說。每天老于坐在工作室,認真地工作,很像那么回事。至于收入,就很尷尬,那幾年老于的年收入,在三位數和四位數之間徘徊,可能剛夠交家里的水費,連電費都不夠。經常的情況是,老于在夜深人靜時總盯著電腦屏幕發呆,指尖微微顫抖。他常常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迷茫——寫出來的東西似乎與他理想的好詩背道而馳,詩意漸行漸遠,留下的只是一片空白。</p><p class="ql-block"> 不過老于有個好老婆,他老婆小蔡能掙錢,也稀罕老于,一直支持她老公做這些偉大的工作,還不許任何人小看老于。這種支持成了老于沉重的負擔,他常常想著,如果不是小蔡的堅持,自己早就可以放手,去找個正經的工作,過上更安穩的小日子。老于寫小說時,一定要清凈,不能被打擾一點點。他們去皖南旅游,意外地看中這處老宅。老于喜歡,小蔡就給買了下來。房子不貴,可是維修起來就不便宜了。小蔡在城里有幾處小房子,賣掉一處城里的房子,用那錢把老宅維修、裝修一番。于是幸福的老于,就將他的工作室遷到老宅里。</p><p class="ql-block"> 老宅有二十間房間,老于就改成客房,兼做起了民宿。老于希望民宿開張那天,我和老錢都來捧個場。那是一定要去的,我們三個從小就一起玩,一起寫詩、辦詩社、出詩刊。我也算是自由職業者,我畫畫。我的畫市場還行,每年賣畫的收入,比兩三個上班的人掙得還多。我還兼了一些課,老年大學、兒童書畫班,我安排在每周一三五的下午。我不需要太多的職業自由,這樣有個班上上,我覺得對身體更好。何況這樣的班,碰到我有事,是可以調整的,相對自由就夠了。老錢開畫廊,做得很不錯,又注冊了藝術品公司,在棄用的廠房辦了個很大的美術館,在本地是響當當的藝術品商人。</p><p class="ql-block"> 開張選在小長假,小蔡在網上發布了消息,親自過來打理。老錢開著他的霸道,載了我一起去老于的民宿。我們去了,老于的主業就是陪我們。我們都準備了賀禮,我給老于畫了張大畫,六尺整紙,青綠山水加古村落。老錢帶來一張書法,他近期撿了個漏,得到一副鄭孝胥。</p><p class="ql-block"> “你看這字!全天下舍我其誰啊!”老錢給我們展示鄭孝胥,對老于說,“這個字真品無疑,大開門!內容也好,你留著玩,以后是鎮店之寶。”</p><p class="ql-block"> 老于很高興,叫我們多住幾日。每天我們在一起喝酒。喝高興了,我當場畫一些小畫,送給老于和小蔡的各路朋友。老于則大聲朗讀他寫的詩。</p><p class="ql-block"> “皖南,我真他媽的住不厭!”老于說,“我在這里每天都能寫詩,我寫了四五百首了。你們聽這首我剛寫的——”“《聽雨》:雨騎上青磚黛瓦,嚇壞了/高大的馬頭墻太高了/雨沒有做好落地的準備/只有一滴推著另一滴/順著明朝的瓦當哧溜下來//我從說文解字中走出來/我側耳傾聽,就能準確地告訴你/魚缸里的雨滴/和天井花盆里的雨滴/完全不同的落下聲音”。</p><p class="ql-block"> “好詩!”老錢叫道,“銳得一批!”</p><p class="ql-block"> “我就坐在這個天井邊寫的。”</p><p class="ql-block"> “我們以后要常來,來了也能寫詩。”</p><p class="ql-block"> “常來!來了不走更好,”老于說,“家里所有東西,你們隨便拿、隨便用,除了小蔡。”</p><p class="ql-block"> 我和老錢住了三天就回去了。以后我每年都要到老于的民宿小住幾日,我總給老于帶去些奇奇怪怪的玩意:石刻的佛頭、鄉下的石磨、酒吧里的桌上足球桌……老于無不笑納。老錢的生意越做越大,還搞起了拍賣公司,是藝術品拍賣行業的黑馬。他忙的沒時間給自己放假,我來也就不叫他了。</p><p class="ql-block"> 老于的民宿做得很好,他拉了一個老朋友的群,把我和老錢也拉了進去。鄉下的每個節氣,我們都是從老于的群里知道。有什么農事,他也跟我們這些在城里的人分享。比如他去采野茶、炒茶,就寫了詩發到群里。“《炒茶的下午和下午的茶》:采茶村姑的手,起碼要對準目標/迅速出擊五百下,掐下嫩芽/迅速丟進背簍,才能湊足我們這杯茶//一個兩個掐下的芽葉馬上就死了/五百個嫩芽,或者更多/它們躺在一起,一起去干一件事情/它們接受炒茶工的超度/被開水激活在我們杯中//漂浮杯中,與水為伴/五百個嫩芽的一生/和我們的一個下午相遇/為了色香味和口感/我適時地續水”。</p><p class="ql-block"> 我就說:“老于,野茶我預定。”</p><p class="ql-block"> 老于說:“接受預定,不包郵,上門自提!”</p><p class="ql-block"> 高速公路通了,老于告訴我們:“以前要開七個小時,現在只要五小時。”老于專門為高速公路寫了首《高速公路直達老于家》發到群里:“這樣國道加省道就直接通到老于家/在距離不變的情況下,行程快了許多/這樣的結果造成日子的總量不變/互相見面卻可以多一些,理論上/這樣很好,也許你有一天/突然想來我家,就來了/我家更接近于你的行宮/他們想得真周到/最巧妙的,是怎么也繞不過的收費站/提醒我們在友情之外/還有那么點要考慮的事”。</p><p class="ql-block"> 我又去老于的民宿,走過了新開的高速,老錢還沒有走過。老于又為老錢寫了首《皖南坐在蹺蹺板的一頭》:“皖南這個小村莊/坐在蹺蹺板的一頭/公路是蹺蹺板,連著另一頭/不管坐著誰,都立刻找到平衡//這頭坐著黃山,那頭馬上加上南京/這頭加上老于,那頭加上老錢/這頭加上未竟的大事業/那頭只要加上土酒一瓶”。</p><p class="ql-block"> 我去老于那,盡量避開小長假。畢竟做生意的黃金時段是小長假,而我是自由人,什么時候不能去呢。</p><p class="ql-block"> 老錢太忙,不過終于在小長假去了老于的民宿。他弄了輛19座的豐田科斯塔商務車,帶了十幾個公司員工,要在老于的民宿辦三天團建。他們見面的經過,是老于后來告訴我的。</p><p class="ql-block"> 見了老于,老錢拿出三萬元給他:“給會計開個票就行了。公司以后辦團建,都到你這里來。”</p><p class="ql-block"> “公司的錢我就拿著了。”</p><p class="ql-block"> “拿著,不夠的話再給。”多年未謀面,酒喝得十分酣暢。喝完酒,老錢叫員工去唱卡拉OK,他和老于到茶室喝茶。</p><p class="ql-block"> “你的民宿,要做成藝術家和詩人的公社,”老錢對老于說,“我可以組織一批畫家來,搞個筆會,給你畫一批。”</p><p class="ql-block"> “藝術家、詩人,一個比一個牛哄哄,哪有秋風可打他們就去哪里。”老于說,“還有哪個比我自己牛的詩人?”</p><p class="ql-block"> 老錢說了很多話,從裝修風格修舊如舊,聊到老紙、老墨。</p><p class="ql-block"> “我送你的鄭孝胥還在嗎?”</p><p class="ql-block"> “鎮店之寶啊,我壓箱底呢。”</p><p class="ql-block"> “帶我去看看!”</p><p class="ql-block"> “喝著茶看那個干嘛?”</p><p class="ql-block"> “既然來了,又說到它,還是看看。”</p><p class="ql-block"> 老于沒辦法,只好帶著老錢去儲藏室,打開樟木箱子,取出鄭孝胥給老錢看。</p><p class="ql-block"> 老錢細細查看,對老于說:“太可惜了!你看這里的綾邊,馬上要斷了。這里的霉點,要把它清除掉。”</p><p class="ql-block"> “我就放著不動,沒什么問題吧?”</p><p class="ql-block"> “問題已經出現,放著是不會放好了的,要修復。”老錢說,“要請最好的師傅修。我拿回去修。”</p><p class="ql-block"> “太麻煩吧?”</p><p class="ql-block"> “不麻煩,我那里有高人,十竹齋的老師傅,故宮常請他去修復老字畫。”老錢說,“我帶回去請他慢慢弄。”</p><p class="ql-block"> 老于找了個畫筒,把鄭孝胥裝進去給老錢。第二天老錢公司的團建去爬山,老錢沒有去,只讓員工們去。老于和老錢坐在院子的涼亭下喝茶。老錢說突然有事了,下午等員工們爬山回來就要回去。老于說三天的團建呢,就這么急急忙忙啊?</p><p class="ql-block"> “沒辦法,救場如救火啊!”老錢說,“好在高速公路通了,太方便了,以后隨時可以來。”</p><p class="ql-block"> 老錢回去后沒有聯系老于。一個月過去了,老于打電話給老錢:“鄭孝胥好弄吧?”</p><p class="ql-block"> “很困難,還在弄著。”</p><p class="ql-block"> 又過了一個月,老于打電話,老錢掐了電話,過了一會老錢打了過來。“鄭孝胥搞好了。”老錢沉吟了一會,“不過很對不起,一個老領導看中了,非要拿去。我不能不給他。”</p><p class="ql-block"> “……你把我的鎮店之寶送人了?”</p><p class="ql-block"> “鎮店之寶是開玩笑,我當初撿漏也就是三五千塊錢,”老錢說,“我給你重找一個好的,保你滿意!”</p><p class="ql-block"> 老于什么也沒說,掛了電話。老錢叫會計給老于賬上轉了十萬元錢,老于給退了回去。幾個月后老錢辦的一場拍賣,鄭孝胥拍了一百多萬,創了新高。畫家圈有朋友告訴我時,我還以為鄭孝胥在老于手上。他難道是缺錢了,把鎮店之寶賣了?我打電話向老于祝賀,老于才告訴我上面這些事情。老于告訴我這事的時候,已經很平靜。</p><p class="ql-block"> “其實那是他送我的東西,他想要回去,直接說嘛,何必演一出戲騙回去?”</p><p class="ql-block"> 我想開開玩笑,安慰安慰老于:“智取威虎山!故紙越來越難尋,現在的價格已經不是送你時候的價格了。”</p><p class="ql-block"> “外面動點子還不夠,要和我智取?”老于真的氣了,“我早說了,我店里除了小蔡,你們隨便拿。”</p><p class="ql-block"> “老錢說要給你重新找,找了什么嗎?”</p><p class="ql-block"> “他要送我,我沒要。”老于說,“就拿你的青綠山水鎮店。”</p><p class="ql-block"> “不要哄啊!我差得遠呢。”</p><p class="ql-block"> “是真的,我再也不玩老東西。故紙太硬,太傷人。這事好像讓我老了很多,也看透了。人一生的衰老,也只不過是這些故紙,又被買賣了一回。”</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者簡介:葉寧,居南京,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p><p class="ql-block"><br></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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