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理發店

三單

1986年，武威西小十字西北角的"春風理發店"，紅漆斑駁的招牌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陳舊。店面不大，約莫十四五個平方，推門進去，迎面就是兩面斑駁的鏡子，相對而立，映出兩個相同的世界。兩張老式轉椅已經掉了漆，露出里面暗紅色的鐵銹。角落里放著一個木質洗臉架，上面擱著幾個搪瓷盆和幾塊黃色的肥皂。 馬姨和趙姨是這家國營理發店僅有的兩位理發師。馬姨五十出頭，圓臉盤，眼睛總是笑瞇瞇的；趙姨比她小幾歲，瘦高個，干活利索。她們在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見證了多少人的頭發由黑變白，又由白變沒。 這天下午，十七歲的徐小慶推開了理發店的玻璃門。門上的銅鈴鐺清脆地響了兩聲。 "喲，小徐來啦！"馬姨從椅子上站起來，手里還拿著推子，"正好趙姨剛忙完一個，你坐那兒吧。" 徐小慶靦腆地笑了笑，坐到趙姨那邊的椅子上。他每個月都來理發，已經成了習慣。趙姨給他圍上白布，動作熟練地系好。 "你爸最近好著呢？"趙姨一邊調理發推子一邊問，"好一陣子沒見他來理發了。" "還好。"徐小慶回答，眼睛盯著鏡子里自己濃密遮耳的頭發，就像一頂帽子一樣。馬姨那邊正在給對面照相館的老張理發，兩人聊得熱火朝天。"聽說了嗎？東大街要開一家個體發廊了，說是從廣州學的新式發型。"老張神秘兮兮地說。 "個體戶？那不是資本主義尾巴嗎？"馬姨手上的推子停了一下。 "現在政策變了，允許個體經營了。"老張壓低聲音，"我聽說那家發廊還要用上海的洗發水，不用肥皂了。" 趙姨聽了，撇撇嘴："花里胡哨的，哪有咱們肥皂洗得干凈？小徐，低頭。" 徐小慶順從地低下頭，趙姨拿起搪瓷缸子，從熱水桶里舀了水，然后提起暖壺倒入了熱水，再用手指頭試了一下水溫，緩緩澆在他頭上。溫熱的水流順著發絲流下，第一遍主要是把頭發渣和肥皂泡沫沖掉。趙姨抹上黃色的肥皂，在他頭上揉出豐富的泡沫，那熟悉的味道讓徐小慶莫名安心。 就在這時，門上的鈴鐺又響了。一個穿著整潔中山裝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約莫四十歲左右，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手里拿著一本書。理發店里突然安靜了一瞬。這是個生面孔。 "同志，理發嗎？"馬姨最先反應過來，"得等一會兒，趙姨這邊剛開始。" 男子點點頭，在墻邊的長凳上坐下，翻開手中的書看了起來。徐慶從鏡子里偷偷打量他——那本書的封面上寫著《百年孤獨》，是他從未聽說過的書名。 "您是從外地來的吧？"老張忍不住問道。男子抬起頭，微微一笑："是的，剛從民勤調來不久。" "在哪個單位工作啊？"馬姨一邊給老張修剪鬢角一邊問。 "文化館，整理一些地方志資料。"男子回答得很簡單，但語調溫和，帶著一種知識分子特有的從容。趙姨給徐小慶沖第二遍頭發，這次的水溫恰到好處。徐小慶閉上眼睛，享受著水流沖刷頭皮的舒適感。他聽見馬姨和那位陌生人的對話還在繼續。 "您貴姓啊？" "免貴姓蘇，蘇培錦。" "蘇同志是文化人哪，"老張插話，"怪不得看著就不一樣。" 蘇培錦謙遜地笑了笑："哪里，普通工作而已。" 徐小慶理完發，趙姨用毛巾給他擦干頭發。他站起來，猶豫了一下，走到蘇培錦旁邊坐下等待馬姨找零。 "你在看什么書？"徐小慶鼓起勇氣問道。蘇培錦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露出溫和的笑容："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小說，哥倫比亞作家。"他頓了頓，"你喜歡讀書？" 徐小慶點點頭："喜歡，但沒什么好書可讀。" 蘇培錦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條，寫了幾行字遞給徐小慶："文化館你去過沒有？二樓有個小圖書室，每周三下午對外開放。如果你有興趣，可以來看看。" 徐小慶接過紙條，心跳加速。馬姨找給他兩毛錢，他道了謝，走出理發店時，陽光正好，照得他新剪的頭發發燙。 那天晚上，徐小慶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著那本《百年孤獨》和那個叫蘇培錦的男人。他隱約感覺到，今天在理發店的偶遇，可能會改變些什么。 周三下午，徐小慶逃了自習課，按照紙條上的地址找到了文化館。那是一棟灰磚小樓，門口掛著"武威縣文化館"的木牌。他忐忑地走進去，在二樓拐角找到了圖書室——其實只是一間十幾平米的小房間，三面墻都是書架，中間擺著兩張長桌。蘇培錦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攤著幾本書。看到徐小慶，他并不驚訝，仿佛早就預料到他會來。 "坐。"蘇培錦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想讀什么類型的書？" 就這樣，徐小慶開始了他的秘密閱讀之旅。每周三下午，他都會來到這個小圖書室，蘇培錦會給他推薦各種書籍——魯迅的雜文，巴金的小說，甚至還有一些翻譯過來的外國文學。他們很少交談，但每次徐小慶還書時，蘇培錦都會在書里夾一張小紙條，寫著簡短的評語或問題。 春風理發店依然是徐小慶每月必去的地方。馬姨和趙姨還是那樣熱情，但她們談論的內容漸漸變了——東街真的開了那家個體發廊，生意火爆；國營商店開始承包給個人經營；年輕人穿起了喇叭褲，留起了長發... "現在的年輕人哪，"馬姨一邊給徐小慶理發一邊感嘆，"都去那家新開的發廊了，說什么要做'大波浪'。我看啊，跟綿羊屁股似的。" 趙姨附和道："就是，還是咱們這老手藝實在。小徐就一直來咱們這兒，是吧？" 徐小慶笑著點頭，心里卻想著蘇培錦上周給他看的《三國演義》。他已經開始嘗試寫一些小故事，偷偷地寄給《紅柳》編輯部，連父母和學校老師都不知道，只不過他的投稿從來沒有被登過。 1987年秋天，徐小慶收到了西北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中文系。他去文化館告訴蘇培錦這個好消息，卻發現圖書室鎖著門，門上貼著一張通知：蘇培錦同志已上調省社科院工作。徐小慶站在空蕩蕩的走廊里，手里緊握著錄取通知書。他突然明白，蘇培錦可能早就知道自己要調走，所以才那么用心地引導他讀書。 徐小慶不自覺得走到了春風理發店。馬姨和趙姨聽說他考上了大學，高興得不得了，堅持不收他的理發錢。 "聽說咱們這條街要拆遷了，從倉巷開始拆"，馬姨一邊給他剪頭發一邊說，"理發店也要關門了。我和你趙姨都到了退休年齡。" 徐小慶看著鏡子里自己越來越長的頭發——為了上大學，他決定留個時髦點的發型——突然有些傷感。那個用肥皂洗頭、搪瓷缸子沖水的時代，似乎正在悄然逝去。 "小徐啊，"趙姨給他圍上毛巾，"以后成了大作家，可別忘了咱們這個小理發店。" "怎么會。"徐小慶輕聲說，感覺眼眶有些發熱。馬姨從柜臺底下拿出一個布包："這個是蘇老師留給你的。"打開來，是那本《百年孤獨》，翻開扉頁，有一行小字："贈徐小慶同志，愿你在文學的路上走得更遠。——蘇培錦，1987.6.2"。徐小慶接過這沉甸甸的書，仿佛接過了一項使命。 徐小慶輕輕摩挲著這行字跡，窗外的陽光正好，和多年前那個改變他命運的周三下午一模一樣。 以此文章向尊敬的蘇老師致以崇高的敬禮！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那就太巧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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