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山房＂訪江老

西風文藝

文／段金泉 從鈕家巷的蘇州狀元博物館出來，沿著小巷向東漫步約百十米，斜對面，便是頗具名氣的網紅之地“文學山房舊書店”。我與“文學山房”的緣分，始于一次網上淘舊書。當時，偶然發現了這個由著名版本學家江澄波先生開辦的書店，瞬間在心底萌生出登門拜訪江老先生的想法，渴望能當面聆聽這位百歲老人講述他與“文學山房”的傳奇故事，去沾沾這百年老書店所傳承的深厚文脈與馥郁書香。其實，這本是一家早該去探訪的舊書店，只可惜那時我還沒有上網的習慣，因而與它擦肩而過，留下了些許遺憾。那年，我和女兒走出平江路后向北，不經意間一個轉身，便撞見了門頭略顯簡陋的“知止書店”。踏入店門，才發覺這看似不太規則的室內空間竟頗為寬敞。幾排橫豎擺放、曲里拐彎的書柜，以及過道之中，滿滿當當全是論斤售賣的二手舊書。我在其中細細翻找，順便挑了幾本年少時借閱過的小說，還有幾冊由陸文夫先生創辦的《蘇州雜志》。后來才了解到，蘇州不僅以園林甲天下聞名于世，更憑借城區星羅棋布的書店，彰顯出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從金雞湖畔現代時尚充滿文藝氣息的“誠品書店”，到巷弄深處古樸老舊的“文學山房”，它們猶如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文化驛站，滋養著這座城市的靈魂，讓蘇州當之無愧地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書香之城”。 蘇州平江歷史文化街區“知止書店”鈕家巷東西分別與平江路和臨頓路相連，長度僅有400余米，卻坐落著蘇州狀元博物館、文學山房舊書店以及幾處名人宅院，蘊含著濃郁的文化氣息。巷子兩邊的古建筑白墻黛瓦，錯落有致，幾株白玉蘭在微風中輕輕搖曳，有一種穿越時光、與往昔歲月親切交談的奇妙體驗。行至小巷深處，一塊并不惹眼的暗紅色門楣上，“文學山房舊書店”七個金色的手書體大字，在午后的陽光輕撫下，散發著古樸而含蓄的光芒，就像一位歷經滄桑的老者，在靜候著有緣人的到來。“文學山房舊書店”的門面極為普通，是那種頗具年頭的鋁合金玻璃門。店內面積不大，看上去也就十來平米。東南西三面各有一排被塞得滿滿當當的舊書柜，就連書架上方的空間也被充分利用起來，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函套與書箱。中間是個不大的平臺，正對著玻璃大門，上面擺放著一些舊書冊。平臺與書柜之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每一寸空間都仿佛承載著無數文字的低語與歷史的痕跡。如此逼仄的空間，與想象中網紅書店的寬敞明亮相差甚遠。更令人失望的是，江澄波老先生并不在店里，僅有一位中年女子坐在進門靠西邊的椅子上。見我進來，她輕輕點了點頭，而后起身站在朝南的那排書柜前。這時，又進來一位客人詢問江老先生的去向。中年女子回答說，江老先生吃午飯去了，半小時后回來。客人聽后便離開了，我看了看書柜里的書目，也暫時走出書店，先到相鄰的平江路游玩一番。 著名版本學家江澄波先生約一小時后，我再次回到“文學山房”時，江澄波老先生已端坐在臨近門口的藤椅上。此時，陪伴在江老先生身旁的是一位中年男子，經詢問得知是江老先生的女婿。百歲高齡的江老先生，神情沉穩而平和，看上去精神矍鑠，絲毫不見歲月的疲態。聽到我的問候，老先生緩緩抬起頭，鏡片后的目光溫和而深邃，更添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江老先生得知我專程遠道而來拜訪他，高興地說道：“西安歷史文化底蘊深厚，那可是個人杰地靈的好地方。”他還提到自己與西安某大學的一位教授常有書信往來。老人說話聲音洪亮，帶著蘇州方言特有的軟糯腔調，每個字都仿佛裹挾著江南水鄉的溫柔漣漪。在與江老和他女婿的交談中，我大致了解到江老先生和百年“文學山房”的故事。光緒二十五年（1899 年），江老先生的祖父江杏溪創立了文學山房。他雖未能親身經歷文學山房早期的發展歷程，但常常聽父親講述那些過往的歲月。1931 年，民國大總統徐世昌親自為新落成的文學山房題寫了豎幅招牌，這無疑為書店增添了一份榮耀與厚重。江老先生回憶說，因為自幼受家庭濃厚氛圍的熏陶，他對古籍收藏鑒定產生了濃厚的興趣。13 歲那年，在一次清明掃墓途中，他在舊貨攤偶然發現三本明朝人手寫的藍格抄本。經祖父仔細判斷，這竟是寧波范氏天一閣的藏書，這一發現，如同在他心中種下了一顆熱愛古籍的種子。1942年，年僅16歲的他便開始在店里幫忙。當時開書店需具備“一文一武”兩種本領。所謂“武”者，是要擁有將殘破古籍修補得如同嶄新一般的絕技。這其中的門道可不少，漿糊的濃淡需契合四時節氣，補紙的紋理要順應朝代更迭，甚至霉斑的褪色都得仿出時光暈染的層次，如此才能讓修補后的古籍毫無破綻，重煥生機。而“文”的功夫，則是要將十萬卷古籍版本熟稔于心，這絕非易事。當年，江澄波硬是憑借一股狠勁背下四冊《郘亭知見傳本書目》，這一事跡至今仍是蘇城書林廣為流傳的美談。 新中國成立后，蘇州成立文物管理委員會，私營新、舊書店實行公私合營，文學山房成為“公私合營蘇州古舊書店”的一個門市部。江老先生的工作重點也隨之轉向搶救性保護，他致力于整理著名藏書家的資料，還與廢品回收站通信聯系，只為搶救那些可能被忽視的古籍。有一次在同里訪書時，他在一家煙紙店意外收到幾本明嘉靖年間銅活字本《國朝文纂》，如獲至寶。他常常往返于南通、泰州、揚州等地訪書，見證了眾多名家藏書在時代洪流中的命運沉浮。其中，他經手的十部宋版書令人印象深刻。最早收到的南宋嘉泰四年刊本《東萊呂太史文集》，他以平價轉給文管會，如今珍藏于蘇州博物館。后來經手的《西漢會要》《東漢會要》《通鑒紀事本末》等書，也都流入了公共機構，得以妥善保存。此外，在過云樓藏書收購一事中，他積極牽線搭橋，讓這些珍貴典籍留在江蘇，為文化傳承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江老先生感慨地說：“書，既是我營生所依靠的根本，也是我終身熱愛的事物；我離不開書，就如同船離不開水。直到現在，一天不摸摸舊書，我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不踏實。”2001 年，江老先生決定自己創業開書店。因為對文學山房老招牌飽含深情，不舍丟棄，便將新店命名為“文育山房”。開店之初，他常常奔赴上海、文廟舊貨市場尋覓書籍。有一次，在地攤上他發現了康熙刻本《百名家詞鈔》，那種驚喜之情，猶如在茫茫人海中遇見久別重逢的老友。他還通過寫信的方式，與圖書館和藏書家建立聯系，小店也因此逐漸為人知曉。新店不僅收販古書，還兼營修補古籍的業務，他正式將“金鑲玉”這一精湛手藝傳授給孩子，希望這門技藝能得以傳承。2012 年，在各方的關心與支持下，“文學山房”的，招牌得以重新恢復，這仿佛是對那段輝煌歷史的一次深情回望與延續。面對古舊書籍拍賣市場“書源枯竭”的現狀，有人希望他拿出珍藏的書進行拍賣，江老先生果斷拒絕了。他始終堅持把好書提供給公藏機構，讓這些古籍能在更合適的地方，繼續發揮其傳承文化的價值。 江老先生微笑著說：“從業80多年，我就像一條載書、送書的書船，在浩瀚的書海之中，將許多隱匿于民間的古書發掘出來，送到合適的人或機構手中。”他一生結識了眾多藏書家、學問家：小時候有幸見過章太炎先生；20 世紀 40 年代，又先后見過于右任、陳澄中、錢穆等先生；至于鄭振鐸、潘景鄭、顧頡剛、顧廷龍、李一氓、阿英、黃裳、黃永年等先生，得到了他們在版本目錄學方面的悉心指點。這些前輩們傳承古典文化的使命感和責任感，深深地烙印在老人心中，成為他堅守一生的信念。如今，文學山房已走過 125 個春秋，江老先生也步入期頤之年。他最大的心愿，便是將中國文化遺產傳承下去。時間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午后的時光已過去大半。江老先生的女婿擔心老人太過勞累，便從書架上取出一本《書船長載江南月》的精裝書遞給我，說道：“父親一生的經歷，都記載在這本書里，您若有興趣，可以看看。”這本厚重的口述歷史，是江澄波老先生用一生寫就的注腳。從織里書船到平江路石橋，從私藏秘閣到公藏館樓，那些經他之手渡向彼岸的典籍，帶著歷代藏書家的朱批與茶漬，在數字化浪潮洶涌來襲的今天，愈發顯出紙質文明獨有的溫暖體溫。我知道，短暫的午后相聚即將結束，當即買下了這本珍貴的史籍，并請江老先生為我簽名留念。 江老先生目送我走出店門，揮手與我告別。回首望去，“文學山房”這個小小的書店，早已不只是簡單售賣書籍的場所，它更是一座跨越時空的文化橋梁，一頭連著歷史的璀璨星河，一頭通向未來的無限可能。江澄波老先生，用自己的一生，默默守護著古籍文化的火種。如今，盡管電子閱讀如潮水般沖擊著傳統書籍行業，但只要世間還有像江老先生這樣熱愛書籍的人，還有像他一樣堅守的傳承者，那書香文脈就永遠不會斷絕。文學山房這艘承載著歷史與文化的“書船”，必將在時代的長河里破浪前行，讓那悠悠墨香縈繞在每一個愛書人的心頭。相關鏈接：江澄波，1926年生，古籍版本學家，蘇州文學山房舊書店第三代傳人。祖父于1899年創建文學山房，收集和銷售古舊書籍。在耳濡目染和天長日久的業務實踐中，掌握了版本目錄學的專業本領，精于古籍的鑒定與修復，對歷代藏書家、書商事跡和書林掌故等諳熟于心。退休之后重新開辦舊書店，繼續訪書、購書，為公藏機構提供珍貴古籍，曾促成過云樓藏書歸公，為挖掘、搶救、保存國家文化遺產貢獻力量。著有《江蘇刻書》《吳門販書叢談》《江蘇活字印書》《古刻名抄經眼錄》《書船長載江南月》等。（本文圖片為作者所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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