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半卷春日溫情

汪潤康

花樹有約，寫一紙春日情書。這封信箋里，藏著四月的脈搏，洇著晨露的呼吸，綴滿了花瓣的私語。當南風撲懷，驀然驚覺整個春天都是花樹寫給人間的詩行，字字綻放，句句飄香。且斟半盞杏花酒，醉倒在春光編織的溫軟情話里。 春日的情書總以一枝寒梅破題。皚皚白雪尚未盡數消融，朱砂點般的梅苞已破寒而出，像是遲遲的郵戳，鄭重蓋在冬春交界的信封上。待得櫻花如雪紛揚，便換了云母箋，洋洋灑灑寫滿短章，每片花瓣都押著"殘雪凝輝冷畫屏"的韻腳。海棠開時，信箋驟然洇染胭脂，千重錦繡的箋頭題著"燒紅霞色"四字，未讀已教人醉倒在春光里。 最動人是紫藤垂瓔。虬枝蜿蜒成篆書筆意，瓔珞千串在春深處寫下連綿箋。風過時滿架花穗搖落平仄，叮咚作響的分明是春的謠曲。此刻方知，江南園林原是綠蔭蓋下的古雅郵筒，收納著四百八十寺的鐘聲，靜待知音啟封。而那些攀附在粉墻黛瓦上的爬山虎，恰似信箋邊緣的火漆封印，將整個江南的春色封存在青磚黛瓦間。 　　暮春者，春服既成。恰是拆閱春日情書的雅集。新裁春衫蓄滿暖陽，行走時光影在衣絳間流淌。童子追逐紙鳶，銀線劃破長空，恰似情書里欲說還休的留白。那紙鳶上繪著的蝶戀花圖樣，可是花樹托春風捎來的暗語？ 行至山陰，野桃數株忽現。紅云滂沱撲面，原是花樹執意要寫艷句。老叟竹簍盛滿金枇杷，倒比桃花更奪目。方知春日情書不獨繪事，更寫煙火——青石橋頭的艾草糍粑泛著青瓷光，烏篷船艄的莼菜羹氤氳著水墨香，皆是信箋間的朱批小注。船娘搖櫓濺起的水花里，分明晃動著整個江南的倒影。 最妙是雨中訪花。油紙傘旋開半畝晴明，櫻花濕漉漉棲在眉睫，恍若伊人含淚的胭脂箋。李花素箋被雨珠洇染，竟寫就行行瘦金體。此刻始悟，春雨原是花樹傾倒的墨，天地為硯，寫就氤氳情話。檐角垂落的雨簾，恰似未及裝裱的綾羅箋幅，將整個春天浸染得水墨淋漓。 　　花開是情書的起承，花落卻非轉合，而是另一種隱秘的銜接。桃花開得恣意汪洋，紅云蔽日時，整座山頭都在誦讀火辣辣的十四行詩。可濃艷深處，藏著"人面不知何處"的蒼涼。去年今日的相遇，終成箋背的注腳，獨對灼灼其華，唯余"桃花漸迷歸途"的悵惘。那飄落在酒旗上的花瓣，可是崔護遺落的相思？ 梨花則是工楷情函。銀箋素筆，端方整飭，偏在"雨打梨花深閉門"處戛然。那未盡的筆勢，是深閨女子輾轉的相思，是"寂寞空庭春欲晚"的輕喟。細看落英，每片花瓣都蜷成問號，似在追問：五百年后，可會有緣人再叩門扉？而那飄過朱窗的梨花瓣，是否正攜著未寄出的錦書？ 最凄艷是荼蘼謝幕。"開到荼蘼花事了"，六字朱批蓋在春日情書末頁，教人陡生惘然。然細尋花徑，但見雪色漣漪裊裊，原是花樹在寫"未完待續"。每場謝幕都是伏筆，花事箋尾總有暗香浮動，引你駐足再讀。那飄落在石階上的荼蘼花，可是春天遺落的句點？ 　花看人間，恰似人觀花事。游人如織處，花樹獨守清寂，將喧囂濾作蟲鳴。穿漢服的少女與花合影，花影卻在她離去后悄然舒展，原是花樹在臨摹描紅。攝影師長槍短炮定格瞬間，花影卻在風中繼續寫生，將畫面延展成流動的長卷。而那些飄落在鏡頭上的花瓣，可是花樹蓋下的朱紅印章？ 深山古寺有株流蘇，千年情書藏于年輪。四月飛雪的華蓋下，老僧木帚掃階，沙沙聲里似在批注："花開花落，皆是禪機。"孩童追逐彩蝶撞落花雨，老僧卻視若等閑——原來最深的禪意，就藏在這不期然的相遇里。那飄落在蒲團上的流蘇花，可是佛前供奉的香雪？ 春日情書最教人惆悵處，在于郵戳總蓋"時日無多"。昨日櫻花，今已化作護花春泥；方才誦詩的紫云英，轉眼臥成翡翠箋。看花人急拍定格，卻不知最好的相機是眼眸，最長久的保存是心記。那凋零在硯臺邊的花瓣，可是時光研碎的墨錠？ 　　惜花須惜時，正如惜時當惜人。崔護若早拆門扉后的情書，或許"人面桃花"不至成絕唱。今人臨水照花，更該懂得：與有緣人共賞的每樹花開，都是拆閱同一封情書的緣分。花樹年復一年寫著暗號，等待心有靈犀者同時按下"接收"的鍵。那飄落在酒盞中的桃花，可是時光特釀的沉香？ 暮色四合，最宜展讀春日情書。歸巢的雀鳥在花影間點贊，炊煙為晚霞題跋。當最后一縷天光鎖進信封，整個江南便成了未貼郵票的綠郵筒，靜待來年南風再啟封。而那些飄落在夢中的花瓣，可是春天寄來的回執？ 花樹有約，歲歲年年。這封寫給世界的情書永不完稿，因為每個讀信人都在續寫新的篇章。當某天你與我并肩看花，請側耳傾聽——風中簌簌落下的，不止是花瓣，還有花樹寫了千年、仍欲說還休的綿綿情話。而那些落在肩頭的花瓣，可是春天最溫柔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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