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瓦檐下的豬食盆還在滴著潲水，混著米糠的甜腥在晨霧里飄散。這讓我想起小學老師說的：“早先的'家'字，是屋頂下蜷著一頭豬呢”。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懷集村寨，這話像檐角的銅鈴，總在豬群哼唧著踏過青石板時，蕩起細碎的回響。</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那時節，家家戶戶的灶間都攢著寶——鐵鍋蒸完米飯，鍋底鍋巴倒入瓦缸，潲水瓦缸里泡著隔夜的菜根剩飯，院前屋后的番薯藤正順著籬笆瘋長。這些土生土長的養料，全成了豬槽里的盛宴。勤力的農家總在開春抓來豬崽，看那粉嘟嘟的小家伙用鼻尖拱開晨露，在泥地里拖出歪扭的蹄印。一頭豬便是活的貯錢罐，把曬谷場的辛勞、菜園里的汗水，都釀成了豬圈里漸次寬厚的脊背。多少孩子的書包、墻上的新掛鐘，都是從豬欄里"長"出來的——當賣豬的鈔票在掌心發燙時，連空氣里都飄著紅糖的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豬們過的是逍遙日子。八十年代前的花土豬像穿著補丁衫的莊稼漢，慢慢吞吞長到百斤，肥肉熬出油能香透半條巷子；后來的大白豬則是急性子，踩著碎步在寨子里閑逛，正午必去水坑滾上一身泥漿，肚皮擦著青石板路，把午后的陽光碾出細碎的金箔。到了夜里，羊巷成了它們的眠床，幾頭肥豬挨著墻根臥成堆疊的琥珀色枕頭，路過的人總得躡著腳，生怕驚醒了這些會打呼嚕的"存錢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但走地豬的自由總帶來麻煩。村后隔壁村的稻田常被這些"闖禍精"光顧，泥漿在稻穗間開出歪扭的花。于是鄰村看守稻田的“老更”來了——他褲腳沾著田泥，腰間別著趕豬棍，身邊的黃狗總把尾巴夾成問號，沖在最前面邀功。當豬的嚎叫撕破暮色，主人家便知道該揣上煙盒出門了，起碼得是大前門。見了“老更”趕緊遞煙，好話混著歉意飄向田埂，會有通融的機會。偶爾也有硬幣碰撞的清響——那是認罰的罰金。豬糞堆成的有機肥，讓菜地里的各種青菜長得格外茁壯。拾豬糞的老人佝僂著腰，竹糞箕的吱呀聲里，藏著莊稼人對土地最樸素的敬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劏豬的夜晚是寨子的盛典。月落時分，狗吠聲撕開夜幕，豬肉佬的手電筒晃著暖光進村。豬的嚎叫驚飛了檐角蝙蝠，主人家的灶膛里，開水咕嘟咕嘟吐著白氣。豬血要接得及時，否則就流光了，搪瓷盆里的暗紅漸漸凝成琥珀，那是留給自家的美味。豬肉佬的刀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卻又帶著熟稔的溫柔——開膛時避開苦膽的弧度，分肉時特意多留的肋條，都藏著鄉間的情分。豬雜粥的鮮香漫出廚房，大腸灌著豬血做成的"豬浸"，用碗裝了分給鄰里，讓殺豬的喜悅在泥磚屋間流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如今走進村寨，再也不見豬群在巷口徘徊，羊巷里的鼾聲成了舊磁帶里的雜音。鋼筋水泥的圈舍取代了泥墻豬圈，飼料袋堆得比人高，卻再聞不到米糠混著青草的香。年輕人背著行囊進城，老人們望著空蕩的豬欄嘆氣，那些曾在晨光里拱食的身影，終究成了記憶里模糊的剪影。當菜場的冷柜里躺著整齊的分割肉，總有人會想起，那年趴在豬圈邊數豬鬃的午后，陽光正斜斜地漫過豬耳，把時光染成了暖金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或許，當"家"字漸漸淡去屋檐下的豬影，那些與豬相伴的歲月，早已化作血脈里的鄉土密碼。就像老井里的水，雖然不再用來喂豬，卻永遠倒映著那個豬聲鼎沸的年代，倒映著一代人在豬欄邊學會的耕耘與等待，堅韌與溫情。</spa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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