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游記

（兵估佬）李文美

清明時節(jié)的章江籠罩著一層薄霧。回鄉(xiāng)掃墓之后，我駕車從贛州老家出發(fā)，沿贛南大道、南韶高速一路向南。 日薄西山時，車子緩緩行駛在丹霞的水泥大街上。正躊躇間，迎面走來一位大姐，在她熱情而又執(zhí)著的游說下，我猶豫著跟隨她的電動車前行，拐過兩條街道，一塊刻著“斷石村”三個大字的巨石立于路旁。在巨石的不遠處，大姐的電動車停了下來。循著她的指引，我的車停在“一口河鮮食府”門前，樓上便是她的民宿。 放下行李直奔陽元山，夕陽正為赭紅的石柱鍍上金邊，使得這尊聞名遐邇的陽元石越發(fā)挺撥蒼勁。沿石階攀上觀景臺，但見遠山赤龍盤踞，晚風掠過石筍群時，耳畔響起陶塤般的嗚咽。 次日5時起床，徒步行至長老峰山腳下，纜車在晨霧中徐徐上升，云層像被揉皺的宣紙，將初生的霞光洇成朦朧的水墨。待到觀日臺時，泛起魚肚白的東方云海翻湧，半小時過后，仍未見旭日破曉，山下的翔龍湖卻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巨龍遺落的鱗片。 下山乘船渡過翔龍湖，在雜草叢生的山路中步行十幾分鐘后，只見右側(cè)山體青苔斑駁的石壁上裂開一道天然的石縫，這便是人們津津樂道的陰元石。 折返百米右轉(zhuǎn)翻過兩個陡坡，忽見嶙峋的峭壁似刀削斧劈。仰頭望去，高聳的石壁擠壓著視線，狹長的天空宛若流動的銀河。進入峽谷深處，抬頭豁見云卷云舒，恍如身處與世隔絕的秘境。 午后登上游船，蜿蜒的錦江將兩側(cè)山體切割成天然的畫屏，巍巍長老峰像一位打坐的老僧，不遠的幾個山包似一群過江的大象正涉水而來。游船行至“仙山瓊閣”時，忽見石壁上的摩崖石刻在陽光下泛著朱砂色，放眼望去，遠處的赭山與碧水交融，山在水上，水繞丹霞，北宋的題刻與現(xiàn)時的驚嘆在此重疊，千仞赤壁恰似一幅流動的畫卷 離開丹霞途經(jīng)韶關。湞水江畔的百年東街，曾是粵湘贛商貿(mào)水運的“活化石”，如今在時代的演進中，蛻變?yōu)橐粭l兼具歷史魂與現(xiàn)代美的濱江長廊。漫步東街，最引人駐足的是那些保留著南洋風情的騎樓。斑駁的灰白色外墻、浮雕花紋的廊柱、銹跡斑斑的商號牌扁，像一卷被歲月洇染的畫軸，仿佛凝固了曾經(jīng)的繁華光影。 珠江的夜是流動的盛宴。當我踩著木棉的碎影登上“廣州紅”號游船時，天邊的暮靄已經(jīng)褪去，船尾翻湧的浪花卷著腥澀的晚風，把白晝的燥熱揉進粼粼的波光里。 兩岸鱗次櫛比的高樓次第點亮璀璨的燈火，獵德大橋的斜索象被暮色撥動的琴弦，在江面投下躍動的光斑。游船行至海心沙，新中軸線上的建筑群漸次展開，高聳入云的廣州塔變換著夢幻般的迷人色彩，岸邊樓宇上的燈光倒影在江水里，碎成千萬片流動的金箔。 當游船調(diào)頭返航時，珠江新城的天際線忽然暗了下來。整座城市默契地屏住呼吸，直到廣州塔頂端迸射的激光刺破夜空，在云端寫下"晚安"的字樣。對岸的太古倉碼頭亮起漁火般的暖黃燈籠，二十世紀的紅磚倉庫與現(xiàn)代玻璃大廈隔江對望，倒影在墨色江面上融成斑斕的油畫。 游船依次靠岸，我們最后一批離開。當我鉆進小車，忽聞江心傳來一聲汽笛，應聲回望時，卻見珠江依舊在夜色里靜靜流淌，載著滿江的燈火與星輝，向著獅子洋的方向蜿蜒而去。 離開珠江己過亥時，本想就近找個民宿過夜，不料被一河南夫婦碰瓷，無奈花錢消災后，逃也似的離開此地。次日一早，在番禺“點都德”品嘗廣式早茶，一掃昨晚的荒唐晦氣。餐后直奔大鵬所城。車輪滾動時，城市冷峻的高樓快速后撒，沿海的山川水色迎面撲來，近11點抵達大鵬，停車步行幾分鐘便到古城。 站在巍峨的南門城樓下，斑駁的條石與青磚堆疊出明洪武二十七年的印記。城門上大鵬所城的匾額滲出滄桑的歲月，甕城內(nèi)厚實的墻壁回蕩著歷史的風聲。輕輕觸摸墻縫間寄生的野蕨，仿佛觸摸到時光的肌理。 沿著青石板主街向北，兩側(cè)白墻灰瓦的明清建筑皆為嶺南風格的民居。賴恩爵振威將軍第的門樓堪稱藝術瑰寶——灰塑牡丹綻放在黛瓦間，門楣“詒厥孫謀”四字遒勁有力。偏廳展柜里陳列的鴉片戰(zhàn)爭時期文書，與庭院中晾曬的魚干形成奇妙對話。轉(zhuǎn)角遇見鵬城飯館，將軍鴨的醬香混合著海膽炒飯的鮮甜，配一壺自釀糯米酒，恍惚間似與戍邊將士共飲。 午后避開主街人潮，坐在東門外的許愿樹下小憇。傍晚登臨北城墻，殘陽將古城染成琥珀色。遠處大亞灣的漁船化作金箔碎片，近處民宿燈籠次第亮起。歸途特意繞行西涌海岸線，搖下車窗，咸澀的海風裹挾著《鵬城戍歌》的旋律，為這場時空漫游畫下句點。六百年的海防史詩，終化作檐角風鈴的叮咚。回深圳的高速路上，車載音樂切到《滄海一聲笑》，后視鏡里漸遠的古城輪廓，恰似一頁被海風掀動的史冊。 深圳逗留一天，向東取道潮汕。汕尾紅海灣的浪頭比想象中暴烈。站在鳳山馬祖像前，看漁船在波峰浪谷中起伏，方知漁民為何要把廟宇筑得這般高聳。 汕頭的王俊和文波戰(zhàn)友早早候在帝豪酒店，六只久別的大手握在一起時，重逢的激動和喜悅讓人一時語塞。是夜，6位指揮連戰(zhàn)友歡聚一室，戰(zhàn)友們的歡聲笑語與杯盞交錯的叮當聲匯成歲月的交響曲，久久回響在我的心間。 翌日一早，王俊、明偉陪游南澳島。車過南澳大橋，霧氣己將海天染成一色。我們由北向南環(huán)島一圈，只在“宋井”和“總兵府”兩處景點作短暫停留。進入島嶼深處，霧靄越發(fā)濃郁，座車前方白茫茫一片，仿佛蝸牛爬行。再上跨海大橋時，回望雨霧中的南澳島漸漸遁入渾沌。 在新溪鎮(zhèn)的海鮮大排當午餐后，回酒店一覺睡到酉時。晚上6位老戰(zhàn)友在豐記牛肉店再聚，雪花牛肉在火鍋里旋出渦流，霧氣升騰間，我看見五張被歲月雕刻的臉龐，忽又幻化出當年綠軍裝上的紅領章映紅的那幾張英俊的面孔。 歸途時又下雨，后視鏡里送行的身影與路燈漸漸洇成光斑。咸腥的海風穿過車窗，帶著宋井苔痕的潮濕，裹著牛肉湯的熱氣，混成某種難以名狀的氣息。我忽然明白，這南澳島的遺憾原是水墨畫的留白，或許他年的某個雨后晴天，我還會再來。 自汕頭驅(qū)車北行，韓江如青綢帶般蜿蜒入眼時，便知潮州近了。晨霧未散，車窗外的稻田浮著薄紗，遠處黛色山影勾勒出千年古城的輪廓。這座被時光浸透的城池，正以廣濟橋為軸，將唐宋的月光、明清的磚瓦與今日的煙火，次第鋪陳在旅人面前。 初見廣濟橋，恰逢云破日出。十八梭船如沉睡的琴鍵橫臥江心，二十四座樓閣亭臺次第排開，飛檐勾連處仿佛懸著未散的古樂。石梁上深淺斑駁的紋路，是八百年來韓江潮汐刻下的年輪。 漫步橋上，掌心撫過鎮(zhèn)河鉎牛粗糙的脊背，傳說中另一只鉎牛已隨洪水遁入江底，空留鐵鏈在風中低語。 跨過廣濟門城樓，時空陡然切換。牌坊街22座石坊如白玉書簡懸垂天際，“狀元坊”匾額下，賣甘草水果的阿婆正將青芒果片浸入梅汁，酸甜氣息與隔壁鋪子飄來的腐乳餅香纏綿交織。 轉(zhuǎn)入西馬路，腸粉店的蒸籠騰起白霧。不同于廣式腸粉的素凈，潮州版本淋著濃稠花生醬，芽菜脆嫩如春，竟與柔滑米皮達成奇妙平衡。 避開主街喧鬧，甲第巷的青石板將人引入另一個維度。大夫第門樓上的嵌瓷孔雀依然翎羽粲然，琉璃碎片拼貼的牡丹在百年風雨中愈發(fā)艷麗。一座荒廢的資政第里，爬山虎正將雕花窗欞改寫成綠意盎然的現(xiàn)代詩。 離城時特意繞道開元寺，唐代石經(jīng)幢沉默立于紅墻之下，殿角風鈴搖碎月光。這古城總把滄桑釀成醇酒——廣濟橋是盛酒的青瓷，牌坊街是流動的杯盞，而那些深巷里的舊時月色，則是永遠飲不盡的余味。 從潮州到梅州，百度導航劃出一道綠色的弧線。兩個小時后，白墻黛瓦的圍龍屋群落展現(xiàn)在眼前。轉(zhuǎn)角遇見"客天下"小鎮(zhèn)，檐角飛揚的吊腳樓與青石巷弄間，飄來陣陣娘酒香。 歸程再入贛南，折向?qū)醯谋P山路宛如解開的綢帶。青龍巖尚在暮春里沉睡，景區(qū)內(nèi)外異常幽靜。 轉(zhuǎn)道會昌途中，漢仙巖的丹霞群峰撞進視線，赭紅巖壁上垂落的藤蔓似仙人拂塵，羊角鎮(zhèn)斑駁的石頭路上漫步，已成為擦肩而過的瞬間。 夜宿紅色故都瑞金，晨起時紅井旁的木桶還凝著露水，井臺邊的老樟樹已篩落滿地支離的日影。92年前鑿出的青石井沿泛著溫潤的光，三十四道深淺不一的繩痕里，竟有野生的酢漿草從石縫間探出紫花。掬一捧井水，指尖觸到某種清冽的震顫——這口被無數(shù)課本記載的甘泉，在陽光下竟是透亮的琥珀色，晃動著游人投下的模糊倒影。 春天的朝陽斜切過葉坪革命舊址群，把"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牌匾照的發(fā)亮。財政部舊址的天井里，青磚縫中鉆出的野菊開得正烈，算盤珠子散落在泛黃的賬冊上，仿佛剛剛有人蘸著朱砂圈注過蘇區(qū)經(jīng)濟的脈搏。 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登上二層，猝不及防被滿墻的標語擊中。1931年的墨跡穿透九十余載光陰，"節(jié)省每一個銅板"的豎排繁體字在光束中浮塵輕舞。隔窗望見軍委禮堂廊柱下的石鎖，恍惚聽見當年晨練的號子震落了瓦楞草上的露珠。 鉆進車子時，抬頭再看窗外掠過蘇維埃大禮堂的尖頂——這抹跳躍在贛南山野間的紅色，原是一顆永遠鮮活的火種，在每道觸摸過青石井沿的掌紋里，在每雙凝望過標語墻的眼睛里，不息地燃燒。 當谷雨時節(jié)的最后一場雨漫過廣昌驛前古鎮(zhèn)的蓮塘，后備箱里的白蓮與汕頭戰(zhàn)友惠贈的烏龍在顛簸中相擁。贛粵閩三省交界的山霧將半月游痕暈染成水墨，丹霞的赭紅凝作硯臺里未干的朱砂，大鵬所城的海浪在茶盞中泛起鹽霜，梅州圍龍屋的夯土墻上，還黏著清明艾粄的草木清香。 四百公里歸途掠過連綿丘陵，石城通天寨的龜裂巖層仍在掌心發(fā)燙，尋烏青龍巖的野杜鵑已悄然落進車載香薰。那些老戰(zhàn)友掌心的溫度、客家娘酒里浮沉的月光、蘇維埃禮堂褪色的標語，都成了導航地圖上蜿蜒的折痕。 韶關的丹崖是未鈐印的閑章，潮州古城的騎樓化作箋紙暗紋，深圳灣的咸風還纏著汽車底盤的草籽——原來真正的歸程不在高速公路的終點，而在某個搖下車窗的瞬間，當南嶺的云霧混著紅土地的氣息涌進來，你知道所有途經(jīng)的山川，都將在往后歲月里持續(xù)釀造著春天。 2025年5月于南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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