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影浮生：半池煙柳話春愁

半醒

客居京華已逾半載。憶昔自潯陽赴此，原不過為閨女應急家務，順道領略京畿春色。誰料世事相推，半途折返，竟錯過塞北瓊英，偏逢帝京飛絮。每經長街，但見白羽紛揚，漫卷天際，恍若三月飛雪。然雪落無聲，絮撲有痕，觸處皆黏人衣襟，惹人蹙眉，與詩中"柳絮因風起"之雅趣，大相徑庭。 嘗聞太白有云："燕山雪花大如席"，其豪邁處令人神往；今觀帝京飛絮，卻似"風絮飄殘已化萍"，徒增悵惘。 　　余嘗于居所湖邊獨步，見水波瀲滟處，楊花與浮萍相逐，一者輕盈如雪，一者沉靜似墨，忽有感悟：柳絮之美，原不在其形，而在其神。昔衛夫人見江南柳而悟筆法，今吾輩觀北地絮，未必不能得詩心。 《詩經》有云："昔我往矣，楊柳依依。"青青河畔，折柳贈別，自此柳樹便與離思結下不解之緣。至若王維"客舍青青柳色新"，溫庭筠"楊柳又如絲，驛橋春雨時"，皆以柳色寫春愁。而宋人詞云："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則又添幾分旖旎。古來詩人騷客，每藉柳言情，或寄相思，或寓離恨，未有如今日這般，見其白絮漫舞而嘆春光易逝者也。 　　余嘗思之，楊柳之性，本應報春，今反成惱人之物，何也？蓋因天地之氣有變。京師之地，皇居巍巍，塵囂日熾，雖垂柳拂水，難敵人造之熱島效應。且京城風勁，不似江南煙雨柔婉，遂使柳絨隨風狂舞，無復當年"月上柳梢頭"之幽情。此非柳之過，實乃人謀之不臧也。 　　《柳絮詞》云："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逑。飄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此雖詠閨中怨婦，用之于楊花，亦無不可。余嘗于法源寺前見楊柳依依，風起時，萬點白絮騰空，似雪霰紛飛，然細觀之，竟似千萬怨魂離體。昔時讀《牡丹亭》"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今見柳絮紛飛，不禁愴然淚下。 　　然則柳絮果真如此可厭乎？非也。 兒時居江南小鎮，每至暮春，柳絮漫天，稚子逐之嬉戲，擲雪球般歡笑。老嫗亦常采絮塞枕中，謂可安神明目。可見同一物事，于不同人，有不同觀感。京城柳絮之所以招嫌，蓋因都市人生活節奏過快，少有閑情逸致賞此天趣耳。 　　考《帝京景物略》，明人劉侗嘗記燕京春景："三月，柳花如白雪，隨風漫天，然不過二三日為患。"今則不然，白絮盈城，竟月余不去。余以為此乃氣候變暖所致。古時京城春寒料峭，柳絮飄不過數日；今則氣溫升高，柳花遲發，且綿長不絕。況都市熱島效應，愈發助柳絮之威，方有今日之患。 　　又查《大清會典》，康熙年間曾有"禁折柳令"，謂柳條為新柳生長所必需，折之有違天和。然對楊花則無明文禁止。想見當時雖偶有飛絮，卻未如今日之盛。今人但知抱怨，不知尋根本解決之道，良可嘆也。 　　從晨昏至日落，每過出門遛彎，至湖邊，過亭下，見煙水蒙蒙中柳絮飄蕩，忽憶佛家"色即是空"之理。柳絮雖煩人，然其質本潔來還潔去，終化為泥，滋養樹木。此與人生何其相似？繁華過后，皆歸塵土。然世人多為眼前煩惱所困，不見事物本真面目，豈不謬哉！ 嘗見漁人與柳絮共舞，笑呼："此天上雪也！"老嫗坐門檻外，笑看兒孫逐絮嬉戲。此種生活之樂，與都市白領見絮而皺眉，迥然不同。可見所謂煩惱，往往源于心態。若能以童心觀世，以寬容待物，則柳絮亦成美景，何須厭棄？ 　　《東京夢華錄》載，北宋汴京清明時節，仕女踏青，多簪楊柳，以為逐疫。今則女子罕有簪花戴柳者，甚至見柳絮成疾，足見世風之變。然亦有可慰者，京城近年植樹造林，濕地公園漸多，柳絮入水者眾，不似從前飄蕩難散。 余尤喜西郊法源寺柳。寺在山腰，柳依寺而生。每逢春深，游人入寺禮佛，出則見綠柳垂絲，絮飛如雪。一僧指絮曰："此乃佛陀說法，天花亂墜。"聞者莞爾。此雖戲言，卻見佛門中人觀物別有會心。世人若能效法，何患無春？ 　　忽聞鄰婦叱子："莫弄柳絮！落汝發中難梳！"其子笑答："落雪尚可拂去，柳絮粘衣如膏脂！"聞之笑罷。想古時黛玉葬花，今人恨絮，皆因惜春。然春本無常，聚散皆有定數。吾輩當學東坡"莫聽穿林打葉聲"之超然，而非效顰黛玉葬花悲泣。 　　然則如何解柳絮之困？或曰：伐樹去根。此大謬也！昔子產不毀鄉校，以其有益于民。柳樹雖有小疵，然大有益于城郭。應思改良之道，而非因噎廢食。余常聞西城老匠為柳樹修枝，使絮不致過盛，此乃善法，當推而廣之。 　　禪門公案有"風吹柳絮"之喻。僧問："風起時，柳絮何往？"師答："隨緣去。"又問："緣盡處，柳絮安在？"師云："本無去處。"細想柳絮一生，隨風飄蕩，無根無著，終歸于土。世人逐名追利，亦復如是。何不學柳絮，順應自然，隨遇而安？ 且看頤和園昆明湖上，白絮紛飛，波光粼粼，恍若銀魚躍水。忽憶幼時聽祖母言："柳絮是春姑娘掉的白發。"如今祖母作古，然每當柳絮飄時，便憶起老人家絮絮叨叨的溫情。絮非無情物，只因世人多妄念，方覺其為患。 　　《東京夢華錄》又載，宋人春日多以柳絮粘紙鶴、蝴蝶，懸于檐下，謂之"絮玩"。今則無此雅興。然見孩童追絮嬉笑，亦覺春趣盎然?？梢姎g樂不在形式，而在心境。若能以游戲之心賞絮，何來厭憎之理？ 柳絮飄飛，看似惱人，實為春之尾聲。它提醒世人：繁華易逝，珍惜當下。吾輩若能體悟此理，則柳絮不唯無害，反成良師。昔日黛玉葬花悲春逝，今人厭絮惱春歸，皆因不解自然之道。 　　今人賞花，講究瓶插清供。吾獨喜拾柳絮入瓷瓶，或綴以小楷，寫"春在枝頭已十分"。雖無花香，卻有小趣。又見胡同老翁，晨起掃柳絮入布袋，曰："可為枕芯，安神。"此皆古人遺風。今人何不效之？莫使千年傳承斷絕于浮躁。 　　忽念及幼時于甘棠湖賞絮，忽見一蝶與絮共舞，須臾又分。乃悟天地萬物，各有因緣。不必執著于愛憎，當以平等心視之。就像佛家所言："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一絮亦如是。春深絮飛時，不妨放下心結，與柳絮同舞一場，方知天地之寬，生命之妙。 忽憶東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今雖身在京師，心可悠游天地間。柳絮飄時，或獨坐品茗，觀絮舞如蝶；或臨水而立，與絮共聽流水潺潺。昔日視為困擾之物，今反成清歡之伴。世人常言"化敵為友"，與柳絮亦可如是。 　　夜深人靜，獨坐書齋，忽有絮落箋上。提筆書此，不覺東方之既白。窗外柳絮如雪，心中卻覺春意融融。原來厭棄之物，不過是心囚。一旦心釋，便見萬物皆美。這京城柳絮，終究沒有辜負我半載客居，反成文字因緣，寫入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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