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清明時節,細雨如絲。上完墳往回走時,幾個長輩絮絮叨叨地回憶著阿婆的往事。他們時而轉頭問我:"還記不記得?是不是那樣的?"我總要愣上幾秒,在記憶里翻箱倒柜,才能勉強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回答。時間總是固執地一路向前,轉眼已物是人非,領著小時侯的我上墳的人,現在輪到我們領著小輩給他們上墳了。。。。。。</p> <p class="ql-block">阿婆在我印象中很高,在那個年代的女人里顯得格外突出。她瘦削的身影像一根被歲月打磨光滑的竹竿,走起路來微微前傾,仿佛永遠在追趕著什么。奇怪的是,我分明記得她做事很慢,慢到讓人心焦,卻又慢得讓人安心。阿婆的瘦,是一種被歲月抽干了水分的瘦。她站著時脊椎骨節分明地凸起,隔著靛藍色的棉布衫也能看清輪廓。她總說:"人老了,肉就往下掉。"說這話時,她會捏一捏自己松垮的上臂,皮膚像曬干的橘皮,輕輕一拎能拉起老高,半晌才緩緩落回去。她走路時步子不大,但很穩,布鞋底磨得發白,卻從不打滑。下雨天光腳走田埂,她教我:"腳趾要摳住泥,像雞爪子那樣"。她教我的土法子比物理課本的摩擦力更早刻進記憶。阿婆的臉較白,沒有血色。她笑的時候,眼角會擠出十幾條細紋,像突然綻開的菊花瓣。最特別的是她的眉毛——又淡又稀疏,幾乎看不見,可一旦她皺起眉頭,那兩塊皮膚就會隆起小小的肉丘,顯得格外嚴厲。阿婆的手像老樹根,指節粗大,皮膚布滿褐色的斑點。她的指甲剪得極短,邊緣磨得圓潤,指甲縫里永遠有洗不凈的菜青痕跡。她掌心的紋路,深得像用刀刻出來的。夏夜乘涼時,她會把我的小手按在她掌心上比劃:"這條是生命線,阿婆的線長,能活到看你娶媳婦。"除了過年,阿婆永遠穿自己縫的盤扣衫。夏天是灰色的細麻布,冬天是靛青色的厚棉襖。她腰間總系著一條手帕,天熱時擦汗,見我哭就遞過來擤鼻涕,手帕洗得發硬,卻始終帶著淡淡的樟木箱氣味。</p> <p class="ql-block">阿婆快去世前些日子才回老家,至今去世已經二十幾年了。十歲前的記憶多些,后來她跟大伯進城了,見得少,也就模糊了,只有零星片段閃現。</p> <p class="ql-block">【灶火微明】晨曦微露,墻縫里漏進的青灰色晨光中,廚房的土灶已睜開惺忪睡眼。空氣中彌漫著樹枝燃燒的氣息,勺子與鐵鍋摩擦的聲響此起彼伏,似在鍋中勾勒出一圈圈溫柔的漣漪。阿婆佝僂著背,用火鉗小心翼翼地撥弄著柴火。火星如螢火蟲般隨煙升騰、四散。我蜷縮在灶臺旁的小板凳上,望著她的身影被煤油燈光拉得悠長。"阿婆,為啥不把火燒得更旺些?""著什么急呀?"她頭也不抬,"急火攻心,慢火養人。"這話像一粒糯米,輕輕落進我懵懂的心田。所言不虛,阿婆熬的白粥別具一格。米粒在鍋中漸漸舒展、化開,表面凝結出一層晶瑩的粥油。她總是手持長柄勺,輕輕攪動,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安撫熟睡的嬰兒。我后來嘗試過用高壓鍋、砂鍋、電飯煲熬的粥,卻再沒見過那樣完美的粥油。原來最珍貴的調味料,是老人家用晨光與耐心慢慢煨進粥里的。</p> <p class="ql-block">【針腳里的光陰】褪了色的鐵皮針線盒靜靜躺在藤編籮筐里,像一枚被歲月摩挲過的銅錢。靛青、絳紫、鵝黃的絲線團挨挨擠擠排著隊,頂針在午后的陽光里泛著啞光。阿婆總在窗欞投下的菱形光斑里穿針。黑粗邊老花鏡滑到鼻尖,她要把線頭抿得足夠尖細,才能穿過那個小得可憐的針眼。"阿婆,隨便縫縫就好。"我抖著剛摔破的褲膝。老人家的手突然頓住,布滿褐斑的手指撫過布料裂口。她說:"孩子哪里懂得,每一針下去都是與布料的對話。",裁縫鋪師傅常說"針腳就是裁縫的心跳,針腳歪了,衣裳會疼的。"她說話時,窗外的樟樹沙沙作響。阿婆的指尖能感覺到布料的紋理,棉線的張力,就像中醫把脈那般精準。她堅定的認為布料也是有記憶的,歪歪扭扭的針腳會讓它記住這份潦草,而整齊的針跡則會換來經年累月的妥帖。直到某個梅雨季,我看見她為掉了紐扣的排扣。那些藏在衣褶里的針腳,竟比露在外面的還要齊整。阿婆在心里盤算著:這扣要縫七針,不能多也不能少。多一針顯得笨重,少一針又不夠牢靠。就像人生許多事,講究的就是這個恰到好處的分寸。"布帛知好歹。"阿婆的頂針在布料上叩出細響。她說解放年間,一件補了又補的棉襖能暖過三個冬天。那時每下一針都在祈禱:愿這針腳夠密實,能擋住寒風;愿這布料夠堅韌,能熬過寒冬。如今日子好了,可這份敬畏反而更深了。如今我熨燙襯衫時總會想起,那些藏在袖口里的密實線腳,原是阿婆用頂針一點一點叩進布紋里的暗語。她總說:"慢工出細活",原來慢的不是手,是那顆愿意與一針一線、一布一棉細細交談的心。</p> <p class="ql-block">【時光的園圃】屋后那方不足三分的小菜園,是阿婆用歲月編織的錦繡。她總愛穿那件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圍裙,在地里忙活。播種時節,她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會輕輕捻起種子,對著陽光瞇眼端詳,仿佛在跟這些小生命做某種神秘的約定。那只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葫蘆瓢,內壁早已磨出溫潤的包漿,舀水時,水珠沿著磨缺的瓢沿滾落。"阿婆,現在苗小不用管它,再長一點弄省事。"隔壁張嬸挎著竹籃經過。阿婆扶著膝蓋慢慢直起腰,汗珠順著皺紋的溝壑蜿蜒而下:"等不得的,"她望著正在抽絲的豌豆苗,"萬物都有自己的時辰,就像孩子長牙、換牙,都是等不得的。"有個盛夏午后,蟬鳴把空氣撕成碎片。我偷摘的青番茄在口袋里發燙,像一顆羞紅的臉。阿婆沒有責備,而是拉著我在番茄架下蹲著。她粗糙的指尖輕撫過果實蒂部:"要等這個'小帽子'變成深褐色,通體變紅才好吃。"如今超市的蔬果區永遠明亮如晝,那些打著催熟劑的番茄紅得刺眼,卻再也映不出當年的陽光。在這個連愛情都可以速配的時代,阿婆種的菜園教會我,真正的成熟需要經歷完整的月光照耀,就像她種的番茄,總要經歷幾場夜露的浸潤,才能釀出那抹帶著大地氣息的酸甜。這種等待,是這個快消時代最奢侈的遺產。【靜默的守護】門廊下的藤椅總在午后三點準時發出細微的吱呀聲。阿婆就坐在那片斑駁的光影里,銀發被陽光染成淡金色,手中的針線像一尾游魚在布料間穿梭。我放學歸來的腳步聲驚起一群麻雀,卻驚不動她專注的眉眼。"今天我們班......"我書包還沒卸下,今天在校的過程已經倒豆子似的往外蹦。阿婆的應答總是簡短的,有時只是一個微微上揚的鼻音,但針腳卻在這時悄悄轉向我這邊,仿佛在無聲地調整傾聽的角度。那時的我不懂得,有些關懷就像她手中細密的針腳,不喧嘩,卻把溫暖縫進了時光的紋理里。考試前夜的書包總會莫名重了幾分——一支削得恰到好處的鉛筆靜靜躺在夾層,筆尖被細心裹著草紙。她從不問"復習得怎樣",但清晨灶臺上總會多出一碗冒著熱氣的糖水蛋。摔倒在石子路上哭嚎時,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從不上前攙扶,卻在為我拍打膝蓋上的塵土時,變魔術般地從圍裙口袋里拈出一塊冰糖。陽光透過糖塊,在她掌心投下琥珀色的光斑。如今才明白,這世上最珍貴的愛往往最沉默。就像她納的千層底,每一針都藏進布里;就像她熬的湯,所有的關心都沉淀在罐底。在這個處處強調存在感的時代,阿婆教會我:真正的陪伴不必喧嘩,它可以是門廊下的一抹剪影,是書包里的一支鉛筆,是淚水中的一絲甜味——這些靜默的瞬間,最終都成了生命里最響亮的回音。【最后的豌豆尖】阿婆久病纏身,回老家時,她已不能起身,終日臥于那張老舊的木床上。那床是當年阿婆的婚床,床頭雕著粗糙的牡丹花紋,經年累月的摩挲讓花紋的邊緣變得圓潤光滑。床單是紅底牡丹花的老式棉布,洗得褪色,卻很干凈。她躺在床上無力呻吟。我自知無力回天,只能問她可有什么想吃的,便去灶間煮了來。臨行前幾日,她忽然說想吃豌豆尖。那日晨露未晞,田里的豌豆尖青翠肥嫩,葉尖還掛著晶瑩的露珠,在朝陽下閃閃發亮。我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掐著最嫩的尖芽,指甲縫里很快就染上了青草的汁液,帶著一股清甜的香氣。灶臺還是老式的土灶,燒柴火的那種。火柴擦燃的瞬間,我恍惚看見阿婆年輕時在這里忙碌的身影——她總是一手扶著鍋鏟,一手攏著鬢角散落的銀絲,灶火映得她臉頰發亮。誰知這竟是她最后的念想,不幾日便天人永隔了。收拾遺物時,我發覺她生前之物無不井然:樟木箱里的衣裳疊得方正,邊角對得齊整,每件衣服之間還夾著曬干的香樟葉;五斗櫥的抽屜中物事各歸其位,手帕、襪子、針頭線腦都分門別類地放著,紋絲不亂。最是那針線盒令我怔忡——一個褪了色的鐵皮盒子,上面印著"XXXX膏"的字樣,盒蓋開合處已經磨出了銅色。打開來看,每根針都穿著線,黑線、白線、紅線,各色絲線皆留得足夠長,線頭還特意打了個小結,仿佛隨時準備續上未完的活。如今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才漸漸發現阿婆留下的隱形遺產:煮粥時會不自覺地攪動三十六下;縫扣子時總要確保線腳整齊;教育孩子時總說"慢慢來"。這些習慣像基因一樣刻在我的生命里。前幾天兒子問我:"爸爸,你的阿婆是什么樣的人?"我愣住了,突然意識到,那個我以為沒有留下深刻印象的老人,其實早已成為我的一部分。她的緩慢、她的細致、她的安靜,都在我身上延續。阿婆去世多年后,我偶然看到一張老照片。照片里的她座在老屋門前角落里,陽光透過屋檐在她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那一刻,所有模糊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她手掌的溫度,她衣服上的皂角香,她叫我名字時微微上揚的尾音。原來記憶就像顯影液里的相紙,需要時間才能浮現完整的影像。阿婆用她特有的方式,在我生命里留下了最深刻的痕跡——沒有轟轟烈烈、刻骨銘心的故事,而是那些幾乎察覺不到的肢體記憶,也就是我們順口說的遺傳吧!</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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