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歲月茶油香

黃河黎民

我的童年棲息在湘西南綏寧縣北部群山褶皺里。每當晨霧從寶鼎山漫漶而下，天地饋贈的奇跡便浮現在碧濤竹海間——那座渾圓的黃土矮山垅上，三十余畝野山茶林如同造物主失落的翡翠匣，在松杉與翠竹編織的綠色帷幕中獨放異彩。這片土地貧瘠得連茅草都生得稀疏，偏偏卻讓這些野茶林扎根百年，年復一年結出烏珠般的油茶籽果，盤活了全寨二百余口人的油鹽生計。 老茶樹的根須蚯蚓般鉆透黃土，枝干扭曲成上古青銅器的紋樣。春雷滾過山梁時，素白的花盞綴滿虬枝，細看每朵竟有五片花瓣，像是星星墜落時扯碎的云絮；秋深時，茶籽果由青轉褐，裂開的果殼里茶籽碰撞出細碎的私語，仿佛在訴說大地的恩賜。山民們都說這是寶鼎山龍脈蜿蜒盤結顯靈，才讓這方黃土滋養出這片金貴的油茶林。 寨子東頭，生產隊的倉庫踞在曬谷坪旁邊，杉木梁柱被歲月熏成了醬色，瓦楞間鉆出的狗尾草在秋風里搖著穗子。開春頭晌，隊長吹起的銅哨聲，驚飛了寨子后山竹梢上的斑鳩。全寨男女都拿著月牙鐮列隊上高沖界茶樹林，入山后鋒刃在朝陽下劃出銀弧。我們這群細伢子挎著竹籃尾隨大人們身后，布鞋踩碎濕露珠，驚起草窠里打盹的綠頭蚱螞雞。 松濤竹浪間，老茶樹林正舒展著冬眠后的筋骨，枝椏上新爆的娕茶葉片泛著碧綠的光?！凹氠套觽冏屑汓c！”保管員老張頭總愛舉著竹煙桿嚇唬我們：“莫讓茶葉泡勾了魂去！”這話倒不假。那些結著白胖茶葉泡的野茶樹，是我們心頭抹了蜜的念想。褪去青皮的茶泡裹著層蟬翼膜，剝開來是羊脂玉般的果肉，咬下去脆生生甜津津。我們像松鼠儲冬糧，把戰利品串在葛藤上，走起路來叮噹作響。有回在茶樹林發現株“茶泡王”，枝頭墜著的茶泡足有鵝蛋大。三四個崽子疊羅漢去夠，驚動了樹上的馬蜂窩，最后還是保管員老張頭舉著一把茅草火來解圍。大人們的活計可比我們正經得多。男人們剁下的茅草在茶林間堆成小山，女人們掄著短鋤給茶樹培土。最壯觀的是燒草木灰的日子，沖天而起的濃煙能把半邊天染灰。我們貓在茶林樹后，看火舌舔舐干燥的草堆，聽“噼啪”炸響如同年節的爆竹。當火堆里埋著的抵中飯紅薯煨熟時，焦香勾得人直咽口水。聽老輩人說，這草木灰是茶樹的胭脂，給它涂抹得愈多，來年花開得愈盛，果結得愈多。 白露前后，茶籽果開始咧開黑褐色的嘴唇。這時節走進茶樹林，能聽見茶籽在殼里“咯啷咯啷”唱豐收謠。全隊老幼挎著竹簍上山，竹耙子梳過樹梢，茶果便“噼里啪啦”落進筐里。記得豐收那年，黃土矮山上的野茶林竟摘下十萬余斤茶果，曬谷坪上的竹席鋪了整整半月，黑褐色的果殼在秋陽下蜷成田螺狀。我們光著腳丫在茶果堆里打滾，細碎的果殼鉆進褲管，扎得人又癢又笑，卻總被保管員的呵斥驚散——“細鬼頭！踩壞了茶籽扣你們家工分！”倉庫二樓堆著的茶籽果像小山包，裂嘴的果實從竹篾圍欄的縫隙里瀑布般傾瀉。我們常借著捉迷藏溜進去，在茶果堆里挖出蜿蜒的隧道。 某次竟刨出條菜花蛇，女崽子們的尖叫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落下。后來大人們在墻角撒了雄黃，我們探險的樂趣便打了折扣，卻意外發現底層的茶籽果會長出白胖的茶蟲。這些吃茶籽肉長大的白蟲子，在茶殼里蜷成玉珠子。我們拿竹簽挑出來，擱在火塘灰勺子里煨熟。待茶蟲子溢著油漬香氣出來，顧不得燙手就往嘴里送，咬破的瞬間滿嘴油香，勝過供銷社所有零嘴。有回干脆偷了家里半碗茶油炸蟲崽，母親知道后，舉著笤帚追了我二里地，可那金黃酥脆的滋味，至今還在舌根底下打轉。 霜降前夜，油坊的石碾開始吟唱古老的歌謠。榨油坊蹲在村西垱頭溪畔，青瓦上長滿虎耳草，木門推開時“吱呀”聲能驚飛梁上的燕子。蒸熟的茶籽在碾槽里碾成醬色泥團，熱氣裹著油香往人鼻孔里鉆。撞油師傅們喊著“嘿喲嘿喲”的號子，二丈長的撞桿“咚”地撞向木榨，金黃的茶油便順著槽口淚珠似的淌進陶甕。這聲響能震落瓦楞草上的晨霜，卻震不散圍觀的孩童——我們都等著搶第一塊茶枯餅。新榨的茶油盛在粗陶罐里，擺在每家灶屋的神龕下。炒菜時舀一勺，青煙“滋啦”竄起，整個村子都跟著咽口水。我家灶屋梁上懸了半年的兩把臘筍干，經了茶油煙的熏染，能香透到來年臘月。隊里按工分分油時，父親總要念叨：“炒菜省著些用，這可是要吃到油菜花結莢子的?！?lt;/span> 最讓我惦念的還是山村炊煙總裹著茶油香。有年清晨走過籬笆圍著的菜園子，看見母親和嬸娘們蹲在灶屋前煎糯米粑，那是嬸娘家辦喜事。茶油在鐵鍋里泛起金波，白糯米粑下鍋時“滋啦”一聲，驚飛了竹架上打盹的蘆花雞。秋收后的曬谷坪上，山寨里的婆娘們總要支起石磨磨榨過油后的茶籽餅，磨細的茶籽餅粉末灑進菜畦里，便成了自留??種菜最好的肥料。平日里，我的母親總要留幾塊茶籽餅用來洗頭發，母親用茶籽餅泡水洗過的頭發烏黑發亮，油光水滑。寨子里嬸娘們后來也照著我母親的方法，開始用茶籽餅洗起頭發來。 村前的溪水九曲十八彎繞過茶樹林，木橋邊的野竹林里藏著我們的秘密。春汛時溪水漫過橋板，我們便折了茶樹枝當釣竿，蹲在青石板上釣蝦米。夏夜里，螢火蟲在茶樹間游蕩，我們舉著竹篾火把捉流螢，驚醒了竹叢里紡織娘的清唱。冬日的溪畔結著冰花，我們拿茶枯餅當滑板，在凍硬的泥路上溜出老遠。 去年深秋回鄉，特意去尋黃土矮山上的野茶樹林。老茶樹依然挺立如初，枝頭茶果輕輕叩響往事的門環。曬谷坪的水泥地上，幾個孩童追逐著紙風車，他們不曾見過竹席鋪滿茶果的盛景，更不懂草木灰里煨紅薯的野趣。彎腰拾起一枚開裂的茶果，烏亮的籽粒滾落掌心，恍惚還是五十年前那個追著茶泡滿山跑的瘦伢子。 暮色漫過寶鼎山時，山風送來茶樹低沉的絮語。那些深嵌在年輪里的光景——倉庫房前分油時的歡笑，倉庫樓里挖茶果隧道的竊喜，火塘邊煨茶蟲的焦香——忽然都活了過來，在竹篾片火的光亮里輕輕搖晃。溪畔的杉木橋依舊，只是當年刻在青石板上的稚嫩劃痕，早已被歲月打磨成光滑的紋路，如同老茶樹皴裂的皮膚里，永遠流淌著金色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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