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里的驚和暖

王書題

全家終于團聚在一起。 八十年代伊始，三十歲的我迎來人生的重大轉折——告別鄉村，踏入工廠開啟新的職業生涯。我工作的企業隱匿于雙石鋪縣城北側的群山之中，對外以“寶雞市155信箱”為代號。作為化工部為067航天企業建設的配套單位，這里承擔著火箭推進劑的生產重任，是極具神秘色彩的保密三線企業。我家位于縣城，與廠區相距數里。每天清晨，凜冽的寒風中，丈夫騎著二八式飛鴿自行車，載著我穿行在雙石鋪的街道上。我們駛過紅化大橋，跨過嘉陵江，奮力攀爬樺場那陡峭的大坡，沿著小峪河畔蜿蜒的山路前行。沿途，豐禾山、樺場菜地、縣氮肥廠依次掠過。當自行車完成一個右側大轉彎，順著坡道疾馳而下，雙吉子廠的單身宿舍、圖書館、廠醫院便映入眼簾。此時，近千名身著統一藍色工作服的職工，或騎行或步行，沿著蜿蜒山路匯聚而來，密密麻麻的隊伍蔚為壯觀。抵達廠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坐北朝南、寬敞肅穆的廠大門，門衛警員神情莊重，仔細核查每一位進入人員的證件。廠區規劃嚴謹，分為生產區與辦公區。步入大門，花壇后方矗立著一棟三層辦公樓，西側是俱樂部大廳，東側則是總務樓與食堂就餐大廳。穿過綠化帶繼續深入，工會辦公室、托兒所、洗浴澡堂、蒸飯茶爐和勞保庫房依次排開，構成了辦公區域的獨特風景。而生產區，兩條道路向北延伸：靠近山崖的是車輛通行道，緊鄰河道的則是人行道。我所在的辦公大樓里，一樓是調度室以及生產、行政科室；二樓分布著各位廠長與總工的辦公室；三樓則是政工科室的所在。我被分配負責計劃生育工作，在三樓開啟了新的工作篇章。面對全新的工作環境，新鮮感與陌生感交織。幸運的是，政工科室的領導和同事們熱情真誠，讓我倍感溫暖。黨辦的王正桂大姐主動帶我熟悉環境，魯師傅耐心指導我業務，辦公室的楊主任更是親自帶我前往總務處申請住房，積極為我解決生活難題。進廠后，我領到了嶄新的勞動布工作服、解放鞋，還有毛巾、肥皂、洗衣粉等勞保用品，辦公所需的筆墨、筆記本也一應俱全。冬天蔬菜短缺時，廠里特意從甘肅拉回一車車大白菜，免費分發給職工；臨近春節，又從大連購回一整車廂的螃蟹、帶魚、海帶等海產品，讓大家都能滿載而歸。一樁樁好事接踵而至，我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幸福的“福窩”。而最令我難忘的，是一天清晨上班時，在二樓樓梯口偶遇劉成業廠長。他親切地叫住我，關切詢問：“小王，住房問題解決了嗎？”我如實回答尚未解決。恰巧負責總務的周師傅也走上二樓，劉廠長立刻說道：“老周，小王來廠里好些日子了，每天從雙石鋪街道往返多不方便，要是有合適的房子，盡快給解決一下。”此前，我從未向領導提及自己的困難，廠長這般平易近人、主動關懷，讓我深受感動。沒過幾天，廠房管理科便通知我，在新建的五號樓分到了一套兩室一廚一衛的樓房，床鋪、桌子、板凳等家具也由廠里統一配置。得知我們搬進新房，工友們還齊心協力，為我們制作了一對嶄新的沙發。這些溫暖的點滴，如同璀璨星光，照亮了我在新環境里的前行之路。安定舒心的生活終于拉開帷幕，我將寄放在西安婆婆家的女兒接回，一家人自此團圓。那段日子，生活像上了發條的鐘擺，每天清晨五點半，丈夫便會準時起身，為全家準備早餐，還不忘備好我們兩人中午在廠里吃的飯菜。那時家家戶戶都用蜂窩煤爐子做飯，清晨生火時，總要等上好一陣子，火苗才會旺盛起來。六點多，我陪著孩子起床，為他們洗漱、換衣，匆匆吃完早飯，又急忙送他們去托兒所，隨后馬不停蹄地往廠里趕。廠里八點準時開工，我得提前打掃好辦公室，擦桌拖地。要是遲到，廠門一關，只能在門外難堪地等著。我所在的企業是保密三線單位，實行半軍事化管理，紀律十分嚴苛。這與我之前在鄉村松散的工作狀態截然不同，剛開始，我著實難以適應，每天清晨都像在打仗，手忙腳亂、慌慌張張。記得有一天早晨，我掐著時間準備送孩子去托兒所，兒子卻突然要解大手。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好不容易等他結束，趕忙往廠里趕。大路已經來不及走，我只好抄小道。那是一條土路村道，一側是山塄梯田，另一側便是小峪河。由于下鄉十幾年沒騎過自行車，我騎車技術十分生疏。途中，遠遠看見前方有人，心里一慌，手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結果連人帶車徑直朝著懸崖沖去。神奇的是，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著我，自行車先摔了下去，我一屁股重重地坐在車護鏈板上。等回過神，發現自己和車子落在一個沙包上，四周全是亂石和樹樁，只要稍有偏差，便是一場致命的災難。恰巧廠長也在現場，他立刻指揮大家展開救援。走路上班的職工紛紛下到河道，將我攙扶起來，要送我去廠醫院。我緩緩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土，只是車護鏈板被我坐出一個坑，人竟毫發無損，真是一場虛驚。夏天，學校放暑假，剛上一年級的女兒才六歲多，我實在不放心留她一人在家，便讓三歲多的兒子也不去幼兒園了，兄妹倆在家作伴。那天早晨出門前，我匆忙叮囑女兒照看好弟弟，順便把地掃一掃。中午，我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卻發現一雙兒女不見了蹤影，桌上只留著一張字條：“爸爸媽媽：我們到山上去死了，你們不要找我們。”或許是早晨出門時語氣嚴厲，也或許是女兒剛回到我們身邊，心里還存著隔閡。我和孩子爸爸頓時慌了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我們分頭尋找，我往山上跑，他去河壩找。一路上，我跑過村莊，村民們都說沒見；爬到山溝口，地里干活的人也說沒瞧見。我又氣喘吁吁地跑下山，樓道里的鄰居們都站在樓頭安慰我：“別著急，孩子一會兒就回來了，他爸去廠區門口接了。”我跑得大汗淋漓，渾身癱軟，一屁股坐在地上。過了一會兒，孩子他爸臉色鐵青地帶著兩個孩子回來了。一進家門，他“哐”地一聲關上門，伸手就要打閨女，我趕忙把孩子搶過來；他又抬起腳要踢兒子，我生怕他下手沒輕沒重，大聲喊道：“都跪下，說清楚，到底是誰的主意？”兩個孩子被嚇得哇哇大哭。我們猜想可能是女兒的主意，畢竟她剛回到我們身邊，心里或許還有些疙瘩。可審問了半天，女兒說：“是弟弟的主意，弟弟說人活著還得掃地，我們死了就不用掃地了，他像電影里那樣舉手開槍，‘叭、叭’沒打死我，我舉手‘啪、啪’也沒打死他。我們就說去山上爬樹尋死，又怕從樹上摔下來疼，所以又改去河里，結果看到小朋友抓蝌蚪，就一直玩到你們下班了。”兒子也承認是自己的主意。丈夫氣得抄起掃帚就要打，我怕他失手，便拿了個木尺子，讓兩個孩子互相打對方屁股二十下。可丈夫見他們打得不使勁，氣得大喊：“使勁打！”中午，隨便吃了點東西后，丈夫去上班了，我讓他幫我請假，實在沒心思去廠里。我哄著兩個孩子午睡，女兒脫下褲子，我才發現她屁股上腫起一個大紫包，原來是兒子下手太重了，而兒子卻沒什么事，顯然女兒沒舍得用力打弟弟。看著眼前的一雙兒女，我緊緊抱住他們，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孩子童年無知的游戲，差點要了爸媽的命。進廠后的這兩件事，雖然都有驚無險，但每當回想起來，仍是心有余悸，那些慌亂與后怕，早已深深烙印在歲月里。 女兒被評為優秀少先隊員（最前排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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