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歌越林海

黃河黎民

楓火燃山的時節(jié)，我與友人踏上了尋訪苗寨的旅程。那是1983年的深秋，湘西南的十萬大山正披著猩紅的楓氅，蜿蜒的山道在層林盡染中時隱時現(xiàn)，恍若巨蟒蛻下的鱗甲。我們的解放鞋碾過寨市鎮(zhèn)外潮濕的晨霧，朝著黃桑上堡苗寨的方向，在松針鋪就的天然絨毯上印下深淺不一的泥痕。 彼時的黃桑正經(jīng)歷著亙古未有的變遷。鑿山開路的炮聲與抬石號子此起彼伏，千年寂靜的山谷里，鋼釬與巖石的撞擊聲驚飛了棲居崖壁的白鷴。我們循著新翻的黃土繞過施工路段，鐵杉林的濃蔭忽然漫過頭頂。斑駁的光影在苔痕遍布的古道上游移，宛如山神撒落的金箔。一陣穿林風(fēng)掠過，那些光斑竟似有了靈性，在鞋尖上躍動流轉(zhuǎn)，倒惹得友人笑我少見多怪。 日頭攀至杉樹梢時，犬吠聲刺破了林海山間的靜謐。三只黃毛獵犬堵在寨門前齜牙低吼，脖頸間的銅鈴隨著肌肉震顫叮噹作響。正待后退，忽聞一聲斷喝如驚雷炸響：“阿旺！”但見吊腳樓轉(zhuǎn)出個鐵塔般的漢子，靛藍對襟衫被肌肉撐得緊繃，古銅色面龐上嵌著雙黑曜石般的眸子，目光掃過我們沾滿黃泥的褲腿，頓時化作春風(fēng)：“遠客進屋喝茶！”這便是石大哥了。他家的吊腳樓順著山勢層層疊起，魚鱗瓦在秋陽下泛著青灰，翹角飛檐上蹲著的陶土鴟吻，仍保持著明末苗民起義時的古樸形制。麻石鋪就的寨道被歲月打磨得溫潤如玉，石縫間滋生的虎耳草還凝著晨露，每一步都踏碎幾顆水晶。廊檐下的干辣椒串在穿堂風(fēng)里輕晃，投下細碎的紅影，正落在長條凳上山楂茶的琥珀光暈中。 “嘗嘗我們苗家的迎客茶。”石大嫂從灶屋探出身，銀項圈碰出清越的脆響。柴火灶上蒸騰的霧氣裹著臘肉香漫過門檻，鐵鍋鏟與鼎罐的碰撞聲里，石大哥已亮開嗓子：“風(fēng)吹竹葉片片青——”他粗糲的指節(jié)叩著茶碗打拍，渾厚的歌聲震得辣椒串簌簌顫動：“掉入一匹江中心/你撐竹排撈竹葉/我把竹葉起歌聲——”友人肘尖輕碰我腰際，原來這是苗家經(jīng)典的對歌起式《竹葉歌》。按習(xí)俗該由客人接唱下闋，我們卻窘得面紅耳赤，慌忙摸出筆記本謄抄歌詞。石大哥見狀大笑，震落幾片檐角積年的陳雪——卻原是只白腹山雀驚飛時抖落的絨羽。 院門吱呀輕響，背簍壓彎的葛藤葉上還沾著云氣。少女逆光而立，銀冠下的流蘇隨喘息輕搖，麥色臉龐沁著細汗，眼波比林間晨溪更清亮。“阿月，教客人唱歌。”石大哥話音未落，少女已落落大方地開腔：“玲瓏木匠起高樓/聰明歌師起歌頭——”她的歌聲似山雀掠過崖畔，尾音打著旋兒鉆進云層：“歌師前面修開路/妹在后頭跟哥游。”這便是苗家《開歌禮》了。阿月說古時歌師進寨，需先唱開路歌祛除山精野怪，如今雖省了儀式，起歌時仍要循這謙辭。我們笨拙的跟唱惹得她笑彎了腰，銀飾叮咚聲中，吊腳樓的陰影漸漸爬上曬谷坪，驚走了偷食的松鼠。 晨霧未散時，阿月便引我們到后山學(xué)歌。露水打濕的箭竹林沙沙作響，她指著崖畔的流云說：“歌要像霧，該濃時濃，該淡時淡。”又摘片楓葉抵在唇間，竟吹出畫眉的清啼。我們依樣畫葫蘆，卻只憋出幾聲悶響。倒把覓食的竹雞驚得撲棱棱亂飛。最難忘那日暮色初合時，寨中忽然響起綿長的牛角號。阿月神色一凜：“龍阿婆走了。”喪堂設(shè)在古楓樹下，九盞茶油燈映著蠟染的《引魂幡》。守靈人輪唱著《散花調(diào)》，蒼涼的拖腔在群山間蕩起回聲：“三月桃花四月梨/送娘歸去莫遲疑/陽間道路你走盡/陰間大路九條梯……”阿月低聲解釋，苗人認(rèn)為亡魂要過九道關(guān)，孝歌便是給引路蜘蛛指方向的燈。唱到“蜘蛛牽絲來引路”時，滿堂嗚咽驟起，我忽然懂得山歌原是長在苗人血脈里的年輪。 月夜曬谷坪上，阿妹摩挲著褪色的織錦歌帶，說寨里后生開始往山外遠方去打工掙錢了。“去年'四月八'對歌，后山來的后生連《盤王歌》都接不全。”她的銀梳映著冷月，在發(fā)間劃出寂寥的弧光。我們連夜整理出三十七首古調(diào)，她眼睛倏地亮了：“等公路修通，你們帶山外的人來聽歌可好？”離別的晨霧比往日更濃。阿月送我們到五里坡，忽然亮開清嗓：“送哥送到五里坡/再送五里不嫌多——”山風(fēng)卷起她的百褶裙，銀佩環(huán)在霧氣中叮咚作響。我按她教的換氣法，磕絆著回唱：“多謝阿妹情意深/山歌教會異鄉(xiāng)人……”她笑著笑著忽然背過身去，肩頭銀飾的震顫泄露了心事。 去年深秋故地重游，柏油路已取代了當(dāng)年的黃泥道。旅游寨門前，身著改良苗裝的少女正用話筒教游客對歌：“會唱歌的這邊來/不會唱的買禮物——”電子音響里流淌的《苗嶺飛歌》，終究少了當(dāng)年穿云裂石的山野氣。表演場邊的文創(chuàng)商店，我看見印著《竹葉歌》的絲巾與《開歌禮》的茶餅，卻再尋不到那個在晨霧中吹楓葉的姑娘。 暮色漫過表演場時，我獨自循著記憶摸到后山。野葛藤依舊攀附著老崖，只是箭竹叢中再無人唱和。摸出珍藏的筆記本，泛黃的紙頁上阿月用木炭畫的音符早已暈染，卻仍能辨出當(dāng)年記下的《散花調(diào)》。對著空谷剛哼半句，忽聞崖畔傳來熟悉的接唱，驚回首，唯見暮色中幾星流螢明滅，恍若當(dāng)年曬谷坪上跳動的茶油燈火。山風(fēng)掠過楓林，攜來若有若無的銀飾清響。四十年前的歌謠在齒間蘇醒，那些關(guān)于竹葉、歌師與送別的情意，終究化作苗嶺永不消散的霧靄，年復(fù)一年，濡濕著異鄉(xiāng)人的歸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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