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冢【十八】勒石燕然——竇憲

可言

一 勒石燕然，與封狼居胥，這是中國古代軍功的至高榮譽(yù)。 封狼居胥的，是霍去病，勒石燕然的，是竇憲。 名將如云的兩漢，摘得此兩頂桂冠者，唯這兩位。 “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千百年后，北宋名臣范仲淹鎮(zhèn)守陜西延州時，仍對“勒石燕然”的豐功偉績念念不忘。 但，霍去病世所共知，而竇憲卻鮮為人知。 是的，一提到封狼居胥，首先想到的便是少年英雄，白馬長槍，縱橫大漠，所向無敵，而提到勒石燕然，除了歷史愛好者，幾人會想到竇憲？ 或許有人甚至?xí)蓡枺憾桂W？什么豆餡？和豆瓣什么關(guān)系？好吃嗎？ 那么，兩漢本可比肩的兩大戰(zhàn)神，為何同是名將而聲名相異，差別如此之大呢？ 因為，他竇憲，雖威名遠(yuǎn)播，卻也臭名遠(yuǎn)揚，雖有不世之功，但也有不容之過。可以說，前者勾起人的熱血，后者又一盆涼水把熱血澆涼。 ——千功難抵一過，此之謂乎？ 二 先說其不世之功。 公元89年，東漢永元元年，七月，他主動請纓用兵北匈奴，率羌胡邊雜之軍，驍騎三萬，兵分三路，深入匈奴腹地，直達(dá)稽落山（今蒙古國伊赫巴顏山），與匈奴會戰(zhàn)。 稽落山大戰(zhàn)開始了。 此戰(zhàn)，他們度玉門，出朔方，踏入鹽堿地帶，橫絕戈壁黃沙，斬王侯以釁鼓，血敵將以染鍔，兵鋒所至，尸骸遍野。 此戰(zhàn)，他們勢如流星，廓清萬里，每一角落，皆無殘敵，誠可謂秋風(fēng)掃落葉，摧枯拉朽。 此戰(zhàn)，他們共殲敵一萬三千余人，俘虜家畜一百余萬只，收降二十余萬人，計大小部落八十一個。 此戰(zhàn)，匈奴主力被殲，北單于遁逃。 ——稽落山之戰(zhàn)，是中國對外戰(zhàn)爭史上最偉大的戰(zhàn)役之一，因卓著功勛以空前，而勒石燕然的典故，歷兩千余年而彌新。 還軍途中，他們登上燕然山（今蒙古國杭愛山），在崖壁上勒石記功。而今凝望這塊古拙厚重的摩崖石刻，我們仿佛依然可以聽到那兩千年前的豪壯回聲： “孟堅，你看，前面就是燕然山，當(dāng)年霍去病出塞千里，封狼居胥，今日我威武之師橫掃千軍，何嘗不可勒功燕然？對了，你是史家，這銘文，就由你來寫！” “謹(jǐn)諾”！隨軍的一代史學(xué)家班固，于是揮筆寫下了彪炳千秋的《封燕然山銘》： ……鑠王師兮征荒裔，剿兇虐兮截海外。夐其邈兮亙地界，封神丘兮建隆嵑，熙帝載兮振萬世！ 風(fēng)聲赫赫，長煙落日。那天，漢家兒郎馬踏燕然，遙追封狼居胥，致敬衛(wèi)霍之功，那鐵戟長刀散發(fā)出的，是怎樣的氣吞斗牛？而胸懷魂魄回蕩著的，又是怎樣的氣壯山河！ 三 然而此戰(zhàn)美中不足的是，北匈奴單于還是逃跑了。 于是，一年以后，竇憲再次領(lǐng)兵出征，這是兩漢以來攻擊最遠(yuǎn)的一次。此戰(zhàn)，為金微山之戰(zhàn)——金微山，即今阿爾泰山。 此戰(zhàn)，亦“大破之，克獲甚眾”。并且，北匈奴單于再次倉促逃走。 無數(shù)次卷土重來的他們，至此終于絕塵而去，從此幾百年不知去向。 直至三百年后，他們?nèi)缤撵`一樣出現(xiàn)在歐洲，將其攪得天翻地覆，這條“上帝之鞭”，不斷鞭笞日耳曼人，而日耳曼人只好南下，滅掉了羅馬帝國…… 至此，北匈奴從此從中國歷史上消失，僅存南匈奴永淪為中原王朝的附庸。大概從周朝的獫狁開始，匈奴對中原王朝幾百年的威脅，至此其獠牙終于被一舉拔除。 順便說一下南匈奴的結(jié)局。 南匈奴此后，形式上仍存一百余年，直到210年，其最后一任單于到鄴城拜見丞相曹操，被扣留——終于名實俱亡。 從“亡秦者，胡也”，到“不教胡馬度陰山”，匈奴的威脅，總讓我們?nèi)缑⒃诒常缃瘢瑬|漢軍隊一舉蕩平匈奴汗國，是否可以稍微告慰一下長城下的累累白骨？并告慰他們的先驅(qū)者，如李牧、李廣、衛(wèi)青、霍去病、張騫、蘇武等英雄？ “一舉而空朔庭”的竇憲，對東漢王朝，實在是功莫大焉，他是當(dāng)之無愧的一等一的名將與英雄。 四 我們需要簡要說明一下竇憲大敗北匈奴的原因。 其一，北匈奴實力不斷衰弱。公元48年，南北匈奴分裂，反映出自然災(zāi)害與內(nèi)部矛盾的無法彌補(bǔ)，而在外，也有柔然等新崛起的民族不斷進(jìn)行襲擾。 其二，班超牽制了西域諸國。這是匈奴的小弟，但班超杰出的才能讓西域諸國臣服，他們不再為虎作倀。 其三，南匈奴等異族的幫助。南匈奴尤其重要，他們可以帶路直搗龍庭，讓大軍不至于迷路，且十分熟悉北匈奴作戰(zhàn)方式。 其四，竇憲杰出的軍事才能。這一點絕對不能忽略。 由于歷史記載很簡單，好像竇憲一進(jìn)攻，匈奴就一擊即潰了，似乎換個人結(jié)局也是如此。但恐怕不然，從竇憲兩次進(jìn)攻來看，其當(dāng)機(jī)立斷的果決與謀略肯定也是無人能出其右的。 五 接下來，我們來說說他的不容之過。 他的不容之過在于，殺了一些不該殺的人，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也得罪了一些不該得罪的人。 他殺的人，有劉暢。 ——劉暢，都鄉(xiāng)侯，是光武帝劉秀的哥哥，劉演的曾孫，妥妥的皇親，只因他來洛陽參加章帝葬禮，他的太后妹妹——竇太后，對他十分欣賞，竇憲便以為他威脅到了自己，于是派人暗殺之。 這樣的人都敢殺？竇憲簡直不要太張狂太囂張！ 于是，才有了之前他主動請纓用兵匈奴，以將功折罪的一幕。 他逼死的人，還有尚書仆射郅壽、樂恢。 此二君，只因違背了竇憲的心意，便被逼自殺。 他做的不該做的事，是恃功而驕，在這過程中，他也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橫行匈奴后，竇憲開始在東漢朝廷橫行。 ——除了螃蟹，就屬他橫著走了。 此時，他已經(jīng)忘了他曾經(jīng)犯過的罪，覺得自己又是個大人物了，他感覺自己如日中天。 他確實有本錢。他是外戚，太后的親哥哥，小皇帝的親舅舅。 他也有本事。他大敗匈奴，豐功偉績，普天之下，誰敢爭鋒！ 況且，現(xiàn)在滿朝堂都是我竇家人，我權(quán)傾朝野，誰敢奈我何？ 但他不知道，奈何一個人的，往往是最親近的人，所謂心腹，往往成為心腹大患。 奈他何的，有他的女婿郭舉，有他的親家郭璜，他的伙伴鄧疊，及鄧疊的老媽鄧元。 這些人，將要做一件比他竇憲專權(quán)更瘋狂的事：謀殺皇帝。 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就算你竇憲不知，但怎可不牽連于你？ 而且，如果(請注意這詞)要真是打算殺皇帝，如此重大之事，你竇憲不應(yīng)不知，因為你此時已權(quán)傾朝野，耳目眾多啊。 以上，可謂是竇憲的不容之過。 那謀殺皇帝的結(jié)局如何呢？ 很“遺憾”，他們事敗，參與者全部被誅殺。 而竇憲，他被收回大將軍印信，隨后被逼自殺。 竇氏家族，因為竇憲，也幾乎“都陷”了進(jìn)去，從西漢漢文帝劉恒的皇后——著名的竇漪房竇太后開始的外戚大族，至此也算是走完了它輝煌的一生。 而一代史學(xué)家——曾譏諷司馬遷不懂得明哲保身——為竇憲寫《燕然山銘》的班固，也受此牽連，死于獄中，《漢書》的寫作，由其妹班昭接替。 并且，東漢的宦官弄權(quán)，亦由此開始。 六 不可一世的竇憲，雖英雄一時，但終于還是身敗名裂。 既已身敗名裂，沒有被掃入歷史的垃圾堆已算不錯了，流芳是別想了。 《左傳》上有所謂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 ——若按照這個標(biāo)準(zhǔn)，竇憲是立功的，他是可以不朽了，但他何故有英雄之實，卻鮮有英雄之名呢？ 原因也許很復(fù)雜，但也許也可以很簡單：他立功，卻未立德。 當(dāng)然，你可以不立德，但你不能不立正。 換句話說，你可以不立德，但你不能缺德，你逼死那么多人，德在哪里？你欺凌眾臣，德在哪里？你結(jié)黨營私，德在哪里？ 德者，才之帥也。有才無德之人，似無頭的猛獸，任你兇猛，也必然陷進(jìn)陰溝。 況且，誰叫你還得罪了書寫歷史的人——那些掌握筆桿子的文臣？沒把你的功勞一筆抹殺就算不錯了，一筆帶過的簡略記述，已是對你格外開恩了。 因此，竇憲自殺前，我們看不到任何人為他求情，自殺后，也看不到任何人為他喊冤。 盡管他并未直接參與謀反，而且極有可能，前面那些所謂“謀殺皇帝”也是“莫須有”之罪。 為什么呢？因為實在沒有動機(jī)！他們已是堂堂國舅皇親，已經(jīng)炙手可熱勢絕倫，何必多此一舉呢？就算謀殺成功，大不了換上一個這樣的皇帝，何苦呢？ 就好比明朝朱元璋冤枉李善長勾結(jié)胡惟庸謀反一樣，成功了，胡惟庸當(dāng)皇帝，李善長位極人臣，而現(xiàn)在李善長已經(jīng)位極人臣，和你朱元璋還是姻親關(guān)系，況且，謀反失敗的可能性那么大，你說他何必多此一舉謀反呢？ 立功不立德，立名不立正，終讓他金戈折戟在名利場，鐵馬失蹄在歷史中，而他那本可光耀萬丈的不世之功，也終究在歷史的星空中顯得黯淡無光。 嗟呼，英雄生于世，能不惜德哉？畢竟，惜德，有時也就是惜勢和惜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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