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

天晴了

《上升的一切必將匯合》是美國小說家和評論家弗蘭納里-奧康納的一個短篇小說，也是這本以這個短篇命名的短篇小說集里很有代表性、很精彩的一篇。奧康納的小說背景是美國南方的黑人農奴制度瓦解崩潰，有色人種，特別是黑人與白人的社會地位和結構重新建立的沖突期。這個沖突期或許并不是幾年或是幾十年，而是幾代人乃至上百年的一個長期狀態。所以，黑人和白人之間奴役與反抗、偏見與對立，互相壓制又彼此依存的關系是這些小說的底色。在這樣的環境里，很少有人，能夠不被這股深厚的暗流涌動影響。有了這樣的背景設想，對于奧康納小說里每個人奇特的行為、偏執的想法，陷在舊關系秩序的老人與艱難適應新關系秩序的下一代人之間的糾纏與掙扎，就能夠多一點理解。這樣的時代問題，不僅僅是移民一代與二代的身份認同，而是將幾百年幾代人生存的根基完全挖掉鏟除的徹底毀滅。身在其中的人，怎能夠不迷失和崩潰？朱利安二十多歲了，大學畢業后工作不順利，還是和年老的母親住在一起。家里就只有他們倆人，父親早就去世了。母親多年艱辛獨自將孩子撫養成人，朱利安是母親的驕傲。朱利安每周三晚上不得不陪母親坐公交車去市區基督教青年會開設的一個減肥班，因為只有他。朱利安對此很抵觸。出門前母親在裝扮上花了很長時間。她的那些裝扮，特別是一頂奇怪的帽子，在朱利安的眼里都是非常難看的。兒不嫌母丑僅限于兒子小時候。朱利安對于母親的很多行為也心生厭惡。但為了息事寧人，朱利安不得不在厭惡與壓抑之間搖擺。母親身為白人對黑人天生的優越感與施舍欲是朱利安感覺最羞恥的一點。為了表明他的態度，在公交車上，朱利安故意坐到了一個黑仔（對黑人的一種蔑稱）的邊上。朱利安就想和母親對著干，他要出乎意料地刺母親一刀，深不見底最好。下車的時候，母親意欲給一個黑人小孩幾分鎳幣的意圖早就被朱利安識破了，他抓緊母親的手袋。沒想到，下車之后，母親竟然追著那個黑人小孩而去，非要給他一個硬幣。那個一臉氣憤忍無可忍的的黑人婦女終于出手掃了朱利安母親一巴掌，將其推倒在地并怒吼“誰的一美分他也不要！”見此情景，朱利安也是怒不可遏，對母親如此固執可笑的行為。他覺得母親是活該。他扶起母親的時候還在生氣。母親的確很大的打擊，當她在兒子的攙扶下站起來后，竟然準備走回家去。朱利安愈加氣憤，甚至直接對母親說：“我討厭看見你這副樣子，就像個孩子。你讓我失望了。”母親繼續茫然地邁步，一剎那間，母親倒在地上，對眼前的人（無論這個人是不是她的兒子朱利安都沒有區別）說：“叫爺爺來接我，叫卡羅琳來接我！”卡羅琳，是母親曾經的老黑人保姆。母親呼喚的這兩個人，早已經不在朱利安和母親的世界里了。朱利安驚慌失措。他放下倒地昏迷的母親，在夜晚的大街上，奔走呼號。然而，作者這樣寫：他的聲音細弱，幾不可聞。小說結束了。朱利安的母親得救了嗎？作者沒寫，但似乎是不可能的。在這樣的社會環境里，被時代拋棄了的人，該如何拯救？讀到最后，內心沉重。所有的不滿，積累的情緒，終究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就好像一個蘊含著巨大力量的原子核，要爆發出一朵蘑菇云。所有上升的一切，都將匯合在一起。爆發，是唯一的出路。爆發就會帶來毀滅性的傷害。眼看著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這樣的沮喪，讓人難受。后面的幾個短篇小說都有類似的社會背景，只不過深處其中的人換了。在當時的美國，被困在其中的老人以及家庭又有多少？數不勝數。因此，這樣的悲傷也似乎沒有止境。有幾個短篇，并沒有突出黑人與白人的沖突，重點在家庭內部。比如母子、父子。《家的慰籍》是一場母子之間的悲劇。托馬斯母親在一張報紙上看到一個女孩因為開空頭支票被投進監獄的新聞，對這個女孩充滿了惋惜與同情。她認為這個女孩是因為沒有人關愛、沒有家的溫暖才不得已這樣做的。她決定挽救這個女孩。她去監獄探望，去找相關機構申訴、簽保證書，最終這個女孩得以跟著母親回到這個母子兩人共住的家。托馬斯大部分時間都在居家工作。女孩的到來攪亂了整個家。女孩行為粗俗、放肆、不講衛生，還在各個房間隨意進出和翻找。托馬斯忍無可忍，甚至打算離家去住旅館。母親卻無限地寬容女孩。當托馬斯發現抽屜里的手槍不見了，就去報告了治安官。根據警察和治安官的建議，托馬斯計劃來一個人贓俱獲。可是，就在和治安官約好的時間就要到來的時候，托馬斯發現手槍回到了抽屜里。女孩還回來了。托馬斯糾結猶豫之后，決定把手槍偷偷地放進女孩的手提包。恰巧，他放手槍的動作被女孩撞破了。女孩不甘示弱，大聲尖叫和斥責托馬斯，兩人扭打在一起。母親開始勸阻。推搡之中，托馬斯的手槍走火，打中了母親。此時，治安官正好到來。《瘸子應該先進去》也是類似的悲劇。陷在拯救不良少年幻想里的父親謝潑德為了一個十四歲的不良少年魯弗斯，打壓辱罵十歲的兒子，給魯弗斯一切物質和精神的關愛。當魯弗斯趁他不在踐踏亡妻的內衣等等讓人發指的行為之后，他還讓這個壞小子睡妻子的房間和床。父親一切的行為徹底讓十歲孤獨的兒子失去了建立人生秩序的標準和準則。弱小的孩子滑進了壞小子的謊言邏輯里。他曾經信奉的一切都遠去了。當魯弗斯三番五次被警察抓來需要謝潑德保釋之后，謝潑德猛然醒悟到：他像個貪吃的人用大量的善行來填補自己的空虛。為了滿足自己的幻想，他忽略了兒子。然而，悔恨通常都是因為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損失才讓人痛徹心扉。十歲的孩子在聽了壞小子的話之后，在自己的爸爸買給壞小子的望遠鏡里尋找天堂里的媽媽。他找到了，從樓頂上奔著媽媽而去。小小的身體掛在下面叢林一般的陰影里。……書后的評價說，奧康納用她獨有的黑色幽默和強烈諷刺，導演了一幕幕荒誕離奇的戲碼，所有的故事在強烈的情感沖突中戛然而止，落下帷幕。讀奧康納的小說，需要換氣。一直不停的讀，會沉入一個漆黑的深淵。人性并不是因為單純的惡才會讓人心生恐懼，人的執拗、乖僻、虛榮、愚蠢在頭腦里扎根之后，會被強化、會被利用，會帶給最親的人最大的傷害。唯有最親的人，才能夠傷你最深。奧康納的小說，傷害都是在母子、父子、父女之間發生。這才是最讓人感到壓抑和難受的地方。或許，讀奧康納，會讓每個有親人的人能夠審視內心，保持頭腦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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