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隨想

麗燁

今日谷雨。雨點敲在瓦上，先是疏疏落落，繼而漸漸稠密起來。這雨不是傾盆而下，也非綿綿不絕，只是恰到好處地落著，仿佛天公在撥弄算盤珠子，一粒一粒地數著撒下來。 我坐在窗前，看那雨絲斜織。院中老槐樹新發的嫩葉，被雨水洗得發亮。雨滴從葉尖墜下，砸在青石板上，便開出一朵小小的水花，轉瞬即逝。這水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竟比人世間的許多事物還要來得長久些。谷雨者，百谷得雨而生也。農人盼這雨，如同盼一位守信的老友。節氣到了，雨便來了，不早不晚。我想，天地間的規矩，原比人定的法律更為可靠。人說要如何如何，往往食言而肥；而天說谷雨有雨，便果然有雨。這大約便是自然之道罷。街上行人稀少。偶有一二撐傘者，也都是匆匆而過，仿佛懼怕雨水沾身。其實谷雨的雨，是溫潤的，不似冬雨刺骨，也不像夏雨暴烈。人們何以如此畏懼？大約是因了生活的鞭子抽得太急，連停下來淋一場雨的空閑也沒有了。檐下蜘蛛網掛滿水珠，在風中微微顫動。一只蜘蛛蜷縮在網心，靜待天晴。它倒比人更懂得順應天時。人總想著要改天換地，蜘蛛卻知道，天地本不需改，只需學會在其中生存便是。 鄰家的孩子趴在窗臺上，伸手去接檐溜。他母親呵斥著將他拉回，怕他著涼。孩子悻悻地坐下，眼睛卻還盯著窗外。我想，人對自然的好奇與親近，原是天生的，只是后來被種種“怕”字給消磨殆盡了。怕著涼，怕生病，怕耽誤功課，怕不合規矩……怕來怕去，連一場谷雨也不敢親近了。書案上攤著一本舊歷書，上面寫著：“谷雨三候：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我望向院中水缸，果然浮萍點點，新綠可人。至于斑鳩與戴勝鳥，在這城中怕是難見了。人建起了高樓大廈，卻將許多生靈趕得無處安身，然后又抱怨生活乏味。這不是很有些可笑么？雨漸停了。云層中透出幾縷陽光，照在濕漉漉的瓦片上，蒸騰起淡淡的水汽。這景象，古人稱之為“谷雨晴霞”，說是吉兆。其實什么吉不吉的，不過是雨過天晴的自然之理罷了。人總喜歡給自然現象加上許多意義，仿佛如此才能安心。巷口傳來賣花聲。是賣茉莉的婦人來了。谷雨時節，茉莉初開，香氣清幽。我買了一把，插在案頭瓶中。花香混著雨后泥土的氣息，竟格外地好聞。這大約便是所謂的“地氣”罷。人住在水泥盒子里久了，連地氣也成了稀罕物。窗外槐樹上，不知何時來了幾只麻雀，在濕漉漉的枝椏間跳來跳去，抖落一串串水珠。它們嘰嘰喳喳地叫著，似乎在慶祝雨停。鳥雀尚且如此，人卻常常對美好的事物視而不見。我們發明了太多復雜的娛樂，反而失去了最簡單的快樂。天完全放晴了。西邊的天空掛著一道彩虹，顏色很淡，像是被水洗褪了色的綢帶。孩子們在巷子里歡呼，大人們也停下腳步抬頭看。這一刻，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望著天空。原來自然之美，終究還是能夠打動人心。 百谷得雨而生，人得雨而思。思什么？思這天地之大，人生之微；思這自然之序，人事之亂；思我們終日奔波，所求為何；思我們遠離泥土，可還找得到歸路。雨后的空氣格外清新。我深深吸了一口，忽然覺得，或許人活著，也不過是為了幾個這樣的瞬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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