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5><p style="text-align:center;"><b>爺爺的染布坊</b></p><p class="ql-block"> 大椿樹的花落在染缸里，"噗"的一聲，驚醒了整個春天。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光景，爺爺的染坊就在村東頭的老院子里。幾口大缸在樹下排開，像幾個沉默的守夜人。</p> 聽村里人回憶說，最大的那口缸是鑄鐵的，缸壁有三指厚，內里積著經年的藍。新布浸入時，總要掙扎幾下，而后便溫順地沉入那藍色的夢境。爺爺立在缸邊，褲腿卷至膝蓋，小腿上的青筋虬結如老藤。他的手掌寬似蒲扇，能將整匹布揉作一團，又輕輕抖開，布匹便在靛藍的汁液里舒展如活魚。<br> "染布如做人，要經得起揉搓。"爺爺說話時，指甲縫里的藍色在陽光下閃爍。天不亮，爺爺就背著竹簍去采蓼藍。晨露打濕的葉子在簍中散發著青澀的苦香。有時也挖黃梔子的根，或是摘幾把紅花，這些都能染出不同的心事來。<br> 臘月里的染坊最是熱鬧。新嫁娘要紅蓋頭，老漢們要青布襖，連小學校長都要來染紅旗。布匹在竹竿上翻飛，遠望如一片彩色的麥浪。哥哥帶著幾個稚童穿梭其間，濕布拍在臉上，帶著植物特有的腥甜。那時節，村里人都說爺爺染的布"比骨頭還硬實"，洗到布料朽了顏色還在。<br> 聽父親說，在五五年春天家里添了新丁，就在全家欣喜之際，來了個戴眼鏡的干部，說要登記"手工業者"。爺爺不識字，按手印時，藍色的指紋如一朵小花綻放在紙上。那人說這是"勞動人民的智慧"，要爺爺把配方獻出來。煤油燈下，爺爺口述，二叔歪歪扭扭地記："五斤蓼藍葉，三斗石灰水，發酵七日......"<br> 公私合營的風刮到村里時，染坊門口貼了張大紅紙。爺爺蹲在門檻上抽旱煙，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大缸被牛車拉到了初級社的工坊，爺爺成了"技術顧問"。新來的縣里領導嫌古法費時，往缸里倒化學染料，染出的布藍得發亮，像宣傳畫上過于鮮艷的天空。<br> 聽鄰居們人說，最后一次見爺爺染布，是在大煉鋼鐵那年的深秋。他偷偷用老法子給哥哥染了塊手帕，藍得溫潤，隱約可見葉脈的紋路，像封存了一小片天空。后來染缸被砸了煉鐵，那些竹竿當了柴燒，火苗躥得老高，竟是藍色的，想必是把多年的顏色都還給了天空。<br> 去年回鄉，那棵挺拔大椿樹雖然為貧寒的農家日子獻出了一切。植根處卻冒出幾株蓼藍草，開著淡紅的花，在風里輕輕搖曳。我蹲下身子，發現幾塊碎陶缸片半埋在土里，拾起來對著陽光看，那上面的藍，仍然和記憶里一樣深，一樣沉。<br></h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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