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行吟

王洪濤

清平樂·晨跑拾春朝曦微透，櫻瓣粘鞋后。榆莢星星飛鬢首，紅袂追風香逗。絮白輕撲云頭，春痕悄上眉柔。忽蹴磚紋碎玉，輪痕碾過芳洲。 青玉案·暮春菜市晨光初潤青階道，正柳簍、堆鮮葆。紫莢凝珠荊剪悄，韭搖新綠，芹承清曉，香沁粗麻小。阿婆簪得棠花巧，叫賣聲隨嚷喧鬧。繭手輕翻春在抱：蒜苔初破，豆苗新裊，都在簍邊杪。 定風波·雨霽初晴 紫雪凝階染舊痕，羅衫團扇趁晴溫。簪鬢荼蘼驚歲晚，輕嘆，流光暗換幾回春。釣影浮漂搖碧卷，蛙囀，碎金揉破水粼粼。欲問清詞何處現？休嘆，柳絲綰住一天云。 《暮春行吟》 晨跑時踩到了軟乎乎的東西。低頭看，是片半枯的櫻花，粉白邊緣泛著暗黃，像被誰不小心揉皺的糖紙。小區綠化帶里，榆錢正星星點點往下落，有個穿紅裙的小女孩追著柳絮跑，發梢上沾了幾瓣，倒像是從春天偷來的白發。 菜市場拐角的梧桐已換了新裝，巴掌大的葉子層層疊疊，把晨光濾成碎金。賣花阿婆的三輪車上，最后幾枝海棠蔫蔫地倚著竹筐，倒是旁邊塑料袋里的槐花熱鬧，雪白雪白的，混著晨露的清香。穿西裝的上班族行色匆匆，皮鞋碾過磚縫里的櫻花，倒讓我想起晏幾道筆下“馬蹄無處避殘紅”的畫面——不過如今的“馬蹄”是擦得锃亮的皮鞋，殘紅是被共享單車碾進柏油路上的花瓣，連嘆息都帶著尾氣的味道。 午后去公園，長椅上落滿紫葉李的碎瓣，像誰打翻了胭脂盒。穿漢服的姑娘舉著團扇拍照，鬢邊簪著的荼蘼卻出賣了季節——王淇說“開到荼蘼花事了”，可園藝師傅偏讓這白瓣黃花的家伙在暮春盛開，倒成了公園里的“遲到者”。湖心亭邊，退休的大爺們支起魚竿，浮漂在綠瑩瑩的水面上搖晃，忽然有青蛙“呱呱”叫了兩聲，驚飛了柳樹上打盹的麻雀，倒應了曹豳“青草池塘獨聽蛙”的靜趣，只是少了無人問津的落花，多了岸邊拍抖音的阿姨們。 沿著濱江步道走，風里裹著潮濕的暖意。有人在慢跑，有人在遛狗，金毛犬追著飄落的柳絮打轉，倒讓我想起韓愈詩里“楊花榆莢無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飛”的憨態。江面上漂著幾瓣月季，不知從哪家陽臺跌落，隨波逐流到貨輪激起的浪花里，忽然就懂了蘇軾“簌簌無風花自墮”的寂寞——原來無論是千年前的園林，還是如今的鋼筋森林，落花的宿命都是流浪，只是現代人沒了“系纜漁村”的閑愁，卻多了手機里未回復的工作消息。 醉花陰·巷院暮色 紅墻軟蔓絨初展，鳶尾苞輕綻。阿姥理蔬時，拾起殘英，欲化春泥愿。陸章細品情盈盞，悟透榮枯變。櫻杪綴青圓，指隙流光，暗孕來春瓣。 臨江仙·夜歸記春巷深燈曳藤影瘦，牽牛破萼新花。阿婆襟上落殘霞。綠泥藏舊瓣，暗育翌年芽。風歇蕓窗燈漸小，槐香潛入詩家。千年詞魄透窗紗。拾芳人不寐，對影數星槎。 南鄉子·暮春市井直巷隱殘金，青葉篩涼落淺陰。書袋悄牽云絮白，誰禁？槐雪紛揚惹緒沉。朱壁舊痕深，稚筆“春歸”墨未侵。自古怨愁皆付恁，霞林，小火堆中覓碎簪 黃昏路過口的巷院子，紅磚墻爬滿新生的藤蔓，葉片邊緣泛著絨毛，像嬰兒的老睫毛。墻根下，去年埋下的鳶尾冒出了花苞，而隔壁奶奶種的櫻樹早已結滿青果。她坐在竹椅上擇菜，腳邊散落著幾瓣晚開的桃花，“今年開得晚，謝得也慢。”她說著，把蔫了的花瓣攏進手心，倒進旁邊的花盆里——大概是給泥土添點養料，等來年再開新花。忽然想起辛棄疾“花開元自要春風”的豁達，原來時光的輪回，早就在普通人的日子里寫好了注腳：落紅不是無情物，是藏在泥土里的下一場相逢。 暮色漸濃時，便利店門口的梧桐影在路燈下搖曳。穿校服的學生啃著飯團走過，書包帶子勾住了飄落的柳絮；穿圍裙的店員擦拭著玻璃，把粘在窗上的花瓣掃進簸箕；外賣小哥的電動車掠過，帶起一陣風，把地上的槐花瓣卷成小小的漩渦。這些細碎的瞬間，像極了黃公度筆下“桃花落處無人見，濯手惟聞澗水香”的意境——不必刻意追尋春的蹤跡，它早已融進了日常的呼吸里，在你低頭系鞋帶時，在你抬頭望云時，在你接過熱奶茶時指尖的溫度里。 回家的路上，看見小區公告欄貼著“文明養犬”的通知，旁邊不知誰用粉筆歪歪扭扭畫了朵花，花瓣上寫著“春天再見”。忽然想起張可久“東風還又，野花開暮春時候”的感慨，原來古今之人對時光的悵惘，最終都會落在具體的事物上：是孩童追柳絮的笑，是老人埋花瓣的手，是上班族鞋尖的殘紅，是便利店玻璃上的花影。暮春從來不是終點，而是一場盛大的告別與期待——就像此刻握在手心的櫻花，褶皺里藏著整個春天的呼吸，而指縫間漏下的，是即將到來的蟬鳴與綠蔭。 夜色深了，窗臺上的薄荷又長出了新芽。把白天撿到的槐花瓣夾進筆記本，忽然明白：所謂暮春，從來不是凋零的悲愴，而是生命換了種方式繼續生長。就像那些千年后的我們，在鋼筋水泥里讀著古人的詩句，卻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與千年前的春風、落花、蛙鳴悄然相遇——原來時光從未流逝，它只是藏在每片飄落的花瓣里，等著被懂得的人輕輕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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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洪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