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的朝暮

瑞雪生祥

我見過金山，在黎明與黃昏的交替處。那光芒，像是上天不慎打翻的熔金，從云端傾瀉而下，將整座山巒澆鑄成一座流動的金色雕塑。這金色不是畫師調色盤上呆板的顏料，而是有生命的、會呼吸的光之精靈，在晨風與暮靄中輕輕搖曳。 第一次遇見金山，是在我生命最灰暗的時節。那時我剛失去至親，心如槁木死灰，整日徘徊在城郊的荒野。某個霜重的清晨，我拖著疲憊的身驅爬上土坡，忽然被眼前的景象釘在原地——遠山在破曉的曙光中蘇醒了，它披著金色的晨衣，像一位慈悲的長者，向我伸出溫暖的手掌。那一刻，凍結的淚水終于決堤，我跪在沾滿露珠的草地上，任陽光撫過顫抖的脊背。 從此，我與金山結下了不解之緣。每個清晨，當城市還在睡夢中囈語，我己踏著星光啟程。通往金山的泥徑上，野薔薇含著夜露綻放，像是撒落在一地的星辰。有時會遇到早起的牧羊人，他們粗糙的手掌里握著竹鞭，皺紋里藏著歲月的故事。我們相視一笑，無需言語，都明白彼此是來赴這場金色的約會的。 金山最動人的時刻，是在春霧彌漫的早晨。薄霧如紗，將金光過濾成柔和的密色，整座山仿佛浸泡在琥珀之中。我常看見年邁的畫家支著畫架，顫抖的手卻勾出最靈動的線條。他的妻子安靜地坐在一旁，白發上落著金色的光斑。他們相守六十載，如今依然每天來看金山，就像年輕時約定的那樣。“這金光啊，”老人曾對我說，“和她的眼睛一樣溫柔。” 夏季的驟雨過后，金山會呈現出最純粹的金色。雨滴掛在松針上將陽光折射成無數細碎的金剛石。山澗因雨水而豐盈，流水載著金光奔向遠方。我在這里遇見過一個彈古琴的少女，她的指尖在弦上起舞，琴音與晨光交織成金色的網。她說這是寫給遠行戀人的曲子，要讓金山作證，等他從北國歸來。 秋日的金山最為凄美。楓葉染上金邊，在風中翩躚如蝶。我常看見一位穿著舊軍裝的老人，對著山峰敬禮。他的戰友們長眠在異鄉的黃土下，只有他帶著殘缺的肢體回來，每年秋天都來向金山訴說思念。陽光穿過他空蕩的袖管，在地上畫出寂寞的影子，而他的眼神依然堅定如初的朝陽。 冬雪覆蓋的金山，美得令人心碎。積雪將金光反射成冷冽的銀河，每一棵樹都成了水晶雕塑。我曾在這里偶遇一對年輕戀人，男孩用凍紅的手指為女孩系緊圍巾，他們的呵氣在空中凝結成金色的霧。后來聽說男孩去了遙遠的邊疆，女孩依然每天來看金山，在雪地上寫下一行行無人認領的詩句。 金山見證過太多這樣的故事。賣花姑娘在晨曦中編織花環，老教師在暮色里朗讀詩歌，流浪歌手對著山巒彈唱鄉愁。這些平凡的靈魂，都被那轉瞬即逝的金色點亮，在光陰里留下溫柔的刻痕。 最難忘那個飄著細雪的元旦黎明。我照例來到觀山處，卻發現一位穿著單薄的老婦人蜷縮在長椅上。她懷里抱著泛黃的照片，那是她失散五十年的妹妹。她說昨夜夢見妹妹要她來金山相見，于是連夜從百里外趕來。當第一縷陽光穿透云層，老婦突然站起身，向著金光最盛處伸出雙臂。我看見她布滿皺紋的臉上，滑落兩行晶瑩的淚珠。“她來了，”老婦人輕聲說，“我看見她的笑容了。” 金山不語，卻包容著人世間所有的悲歡。那金光像是上蒼的眼淚，滴落在每個仰望者的心頭。如今，我巳離開那座小城多年，但在每個黎明與黃昏，我的心總會不由自主地飛向遠方。因為我知道，在那里，永遠有一座金山，等待著為孤獨的靈魂披上金色的羽衣。 或許，生命本就是一場漫長的等待，等待那道能照亮內心陰霾的金光。而當我們學會在黑暗中守望黎明，在離別中期待重逢，在絕望中相信希望，我們便已經成為了自已的金山——歷經歲月打磨，卻依然能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綻放出溫暖世界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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