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邊筆記：一個洞明世事的人

秋生

廖民圣與凌渡先生在東興，2010年10月，盧秋生攝。 橋邊筆記：一個洞明世事的人/盧秋生 有一天趁著敬酒的機會，廖凌說想著手整理一下她父親的文章，編一個文集，并說讓我為之作序。后來，過了兩個多月，廖凌把她剛剛編好的文集發給我，我才看到完整的書稿。作序不敢當，再三考慮，還是請哪一位港區時代的領導寫個序，恐怕更合適。至于我，作為文友，寫一些印象自然是可以的。坦率地說，我1996年來到防城港工作之后，認識較早、又比較談得來的朋友，老廖是一個。老廖，就是廖民圣先生。平時，我或稱他主任，或直呼老廖，他是不會在意的。近年來，雖同住一個小區，但我與他卻很少見面。他已退休多年，而我還在為生計忙碌。2019年我新出了一本書，多次想面呈民圣先生指教，卻因得知他一直往返南寧醫病，而只好委托廖凌轉送。此后，我始終沒見上老廖。再見的時候，卻是在南寧與他告別，十幾二十年的交情，忽然他就這么走了，令人痛心。四季的輪回與盛衰，人生的歡快與寂寞，生命的頑強與脆弱，或許都是天注定的，一切，只有隨緣。廖民圣先生是官員，更是一個文人。我與他的熟識，也是因為文章。1993年前，還是防城港區的時候，老廖就在港區工委做事了。而我初到防城港已是1996年春節前的事。當時從火車站出來，順著八公里大道（現在叫東興大道）進入港口，桃花灣那一大片還是個漁塘，沒有高速公路。過了一年，我調到防城區任職，在那個時期，我認識了老廖。有一天老廖陪著凌渡老師到防城，記得吃飯時還有林寶、鄧向農等人。次日我陪他們去了金灘，玩得開心時，我提議，一桌文友，何不乘興搞個“同題散文”，防城港日報發一個整版，豈不壯觀？大家應聲叫好。不久果然交稿，本市日報月亮灣副刋用一個整版，發了同題散文《醉在金灘》。我自然也湊了一篇。老廖的文筆，還是老辣，把金灘寫得既自然浪漫又意趣橫生： 友是勝友，酒品與人品同樣的純正。以李由的忠厚，凌渡的謙慎，鄧詠的剛直，虎棠的仁愛，林寶的慈悲，盧布的誠信，加于人如坐春風，用于事善始善終，行于酒一片香醇。景是美景，眼前就是金灘。詩云：全島綠樹茂，灘長螃蟹多。京家騎長鯨，北女掌酒壚。面對浩蕩無垠的北部灣，你會忘記從蝸居走來；看著展翅的群鷗，你會激發出重新翱翔的雄心；聽著林濤聽著綠波，你會懷念走失了初稿。你看看，告訴我從哪些方面再完善一下彈唱，我們是在飲酒。（廖民圣《醉在金灘》） 這個同題散文，好像是防城港日報迄今為止惟一的一次。我以為，少了老廖長者般的熱心張羅，這件事是很難搞成的。有一天，老廖打電話說，朱正和藍英年兩位先生來看海，也是會友，問我是否有空結識。朱正先生是研究魯迅的專家，藍英年是《日瓦戈醫生》的譯者，翻譯家。后來我在出差北京時買過一本朱正寫魯迅的書。而藍英年，我在《隨筆》雜志上讀到幾篇他寫蘇俄歷史和文學的文章，果然是大家。老廖怎么認識他們的，這在后來他的一篇文章中有些記錄，我也看到了關于這次兩位先生來港口的回憶。 按照名位，他們絕對需要享受一定的威儀，一定的排場。但兩位老先生卻一再聲明，是文友就會會面，別的人就不必打擾了。組織部的盧布聞訊趕來，彼此一見如故。盧原籍北京，與藍先生沾點鄉情，又熟讀蘇俄文學，正對藍先生的治學體系，之間也就更見親切。藍先生背地里對我說，盧是官場中人，讀書不少，又有自己的見解，難得。（廖民圣《遺跡何在？秋色三分》） 廖民圣還是防城港日報創始人之一，筆名元自流。他生于1944年10月,廣西北海市南康籍人士，原防城港市政協提案法制委員會主任委員，著有《海邊隨筆》等書文。我以為，老廖為人順其自然，不勉強，不做作，宜淺則淺，當深則深。我和他，自相識十余年來，倒是可以，這主要是“談得來”。他讀書雜，社會交往寬，自然見多識廣，肚子里的故事也多。老廖熟讀《易經》，大家都說他會“算”，似乎也懂“看風水”。我曾半開玩笑地和他說，你把你身邊的人都“算”準了，除了我。老廖說，心想事成，你“心”沒“想”，或“想”得不夠，心不在焉，豈能盡如人意？現在琢磨，還是老廖說得有道理。有時候好幾個月不見老廖，偶然一聚，才知道他去了河南，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云游”。老廖說：高興喝酒，無聊讀書，這才放得開。信然。后來我在我的新浪博客介紹中就這么寫了一句：書能下酒，云可贈人。下酒即佐酒，云呢本不是我的，說贈人全是文人的狂放和灑脫。常在河邊走，風高浪急，如若沒有一點定力，只吃鮑魚而嚼不得菜根，沒有一點恬淡從容之氣，又如何安之若素。我一直以為，老廖作文比作官好，似乎我也一樣。老廖的文章，有思想深度的，是一些隨筆，而為報紙寫的一些議論文，則觀點獨到，一針見血。 讀書重要。要害是它使你明智，使你能干，使你賺錢，使你在官場上無往而不勝。中國前代商人，好標榜為儒商，以通曉儒學為榮。北京的“同仁堂”藥店，其招牌就有“醫藥濟世”、“一視同仁”的儒家精神；“全聚德”烤鴨店，也把“德”放在關鍵位置上。這些百年老店歷久不敗，重要的一條是把儒學用于商戰。（廖民圣《關于讀書》） 存警惕就好了。史載，一次，唐太宗來到一棵大樹下，看到大樹甚美，便隨口贊美了幾句。身旁一個叫宇文士的官員便順著唐太宗的意思歌頌大樹不止。誰知馬屁拍到馬腿上，唐太宗扳起臉來對他說：“魏徵常勸我遠佞人，我不知佞人為誰，但懷疑是你，今天看來果然不差！”唐太宗成就“貞觀之治”，能沖破“佞人”的包圍，應該是一項重要的條件。可惜，就有人不懂“以史為鑒”！（廖民圣《權力與小人》） 老廖的這個集子，分為四個專題，基本反映了他創作的一面。雜文的犀利，隨筆的灑脫，生活的恬淡，小說的隱喻，字里行間無不流露出一個官場文人的機敏：亦官亦文，文以載道。老廖用過的筆名以“元自流”為多。這個名字如何解？老廖熟讀易經，其中有“元亨利貞”，語出《周易·乾》，《周易·乾·彖》說：“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云行雨施，品物流行……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老廖沒說過筆名的來歷，我只好以文友之心揣摩他的意思，或許，周易里面的解釋也是一種答案吧。其實，散文的寫作，本來不必刻意。就像古人的“書法”，本是一封書信，或是一張借據，又或是日記雜感，現在的人把這些奉為圭臬，頂禮膜拜，但把隨性而為的東西弄成展覽體，似乎不倫不類。散文也一樣，率性自然為美。明袁宏道云：“始知一向掇拾陳言，株守俗見，死于古人語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能為心師，不師于心；能轉古人，不為古轉。”發為語言，從胸襟流出，這個自然性靈的文風，使得晚明小品文廣為流布，深受后代文人喜愛。老廖曾很欣賞散文中的“閑筆”，看似漫不經心，甚至“王顧左右而言他”，其實于有意無意之中把事兒說了，叫人讀來如飲甘露，舒服。耐讀的文章，都不“作”，如張岱，如汪曾祺，如阿城。老廖為文深諳此道。老廖書讀得雜，尤其歷史，古籍，這些書估計他讀了不少，否則寫出來的東西就沒那么耐嚼。他后來因病痛之苦，削瘦虛弱，步履蹣跚，也很少參加文友活動。他是一個冷靜的熱心人：我認識凌渡、徐治平、林建華這些廣西散文名家，幾乎都是他參與介紹的。說起林建華也很有意思，起初吃飯林教授與我們喝同一種酒，退休后卻只喝自帶酒——一只塑料瓶，一只小酒杯，自己泡的酒。林教授高興，賜我一杯，真醇！老廖淡然一笑，雖不善飲，卻也沉醉于朋友間的情誼，不溫不火。世事洞明，人情練達。老廖是個以朋友的快樂為快樂的人，我們在高談闊論，他坐在一旁，笑咪咪的，不聲不響。對于孩子，老廖可是上心。看了集子中寫幫兒子看病的情形，令人感慨不已。老廖應該更像一個文人，傳承他的基因專于寫作的，卻只有廖凌一個。但老廖的幾個兒女，都有自己的路，也各有成就，他也是可以放心了吧。在沿海又沿邊的新城，許多港口的背街小巷已經漸漸消失，一個現代化的城市給人以青春般的靚麗，正像八九點鐘的太陽。我和港城的文友們一直保持著聯系，這其中少不了廖兄的加持。他久不久會吆喝幾個人同去插排尾，或白沙萬，訪古問道，懷舊之情就印刻在一個一個深深淺淺的足跡里，似乎很近，又似乎很遠。現在，廖民圣先生已經告別了這座城，卻留下了他的文章，與后人與文友繼續分享著一個人的思考和快意，就像喝著一壺茶，把茶之苦澀或甘甜，都留在我們的記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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