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這個春天,獨山腳下的油菜花海一陣金黃一陣蔥綠,余廟的萬畝桃園幾天紅紗幾天蔥籠,轉眼就掛出青果。</p> <p class="ql-block"> 清晨,依然有些冷,東邊山崗上吐出的太陽還沾著露水。父親一早就起來了,拐仗一聲一聲從窗外磕過,這是他每天的功課,升起一屋子的煙火。</p> <p class="ql-block"> 火光在低矮的小屋內閃耀,映著父親無言的臉,那臉色如古銅色,透著火苗紅。 這火燒了一個冬天也燃了一個春天。這是父親每日的儀式,也是劉畈的記憶。火光熊熊,開始時竄得老高,一會兒干枯的樹枝就燒得彤紅,四面透風的小屋里溫暖如春。父親在火塘邊洗了一把臉,又蹣跚著走到床上躺下。一盆火苗擁抱著他的清晨。屋外的陽光有些發白,露珠正從門口的樹葉上一滴滴滾落下來。鄰里王貴大哥的狗臥在門口,寂寞無聲。</p> <p class="ql-block"> 我在滿是青煙的小屋進出,給父親的水瓶添滿開水,給他準備洗臉水,準備早飯,倒掉他床前的尿桶。他的尿桶有陳年桐油的氣味,在風里散成1928年的雪。</p> <p class="ql-block"> 剛出鍋的稀飯很燙,我把飯盛上,放在門前的小火爐臺面上,他小心地走到飯桌前,一口口喝,就著一粒粒蠶豆,他很愛吃蠶豆,他的牙齒把蠶豆嚼碎,咽下,九十六年粗糲的時光如一把蠶豆,在他一嚼一咽中,全都吞進肚里。</p> <p class="ql-block"> 父親很能腄,他蜷在床上,一會兒就能聽見鼾聲。在他的鼾聲中,一個上午過去了,一個下午過去了,一個春天過去了。有時他起來在門前坐一會。父親屋后大關楊稠密的葉子從屋頂探到門口,篩盛著碎金般的陽光。父親坐在門口的陽光下打盹,拐杖斜倚陽光斑駁的墻,仿佛一株正在返祖的老樹。</p> <p class="ql-block"> 這個時候,我在飛滿云絮的塘邊,一人呆呆獨坐,灣子里幾乎沒人。看云影在池面游弋,看風從對岸的油菜田拂過。那些兒時的記憶,一小簇一小簇的,如閃耀的星子,一會兒又都熄滅了,只剩一塘蕩漾的春水。</p> <p class="ql-block"> 鄉村里男女十五人,幾天前又走了一位老人,晚上, 每當暮色漫過山梁時,村莊便成了陶罐。一盞盞次第亮起的路燈,盛滿了空蕩。大關楊的葉子在風里翻卷,綠浪中浮起無數個舊春天:那些饑荒舊事,吃野菜充饑的舊事,那些雨打風吹的舊事……所有褶皺的記憶,此刻都舒展在他綿長的呼吸里。獨山在遠處起伏如臥蠶,而我們是繭中未死的蛹,守著最后幾寸未斷的絲。</p> <p class="ql-block"> 村口不時有傳入地底的狗吠聲,隔墻不時傳來父親一聲哈欠,風從門縫擠進來,瑟瑟有聲。這是晚上的安魂曲,我在這一陣陣聲響中安然入夢。</p> <p class="ql-block"> 這是父親的第96個春天。他是我這個春天的故事,我是他這個春天的拐杖。所謂父子,此生互為疼痛的支點,在血緣的等高線上,攙扶著,走向此生未能抵達的春天。</p> <p class="ql-block">攝影:春江</p><p class="ql-block">文字:春江</p><p class="ql-block">攝影地:仙居獨山油菜花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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