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讓人心動的陌生人(文:薛志民)

無憂無慮

一 　　公園最東頭連著一片農田，農田地勢低洼，又剛下過雨，一種叫不上名字的草抽著綠芽，郁郁蔥蔥，莛莛蕤蕤。 一位老農正跪在地上，揮著鐮刀，將大把大把的草往懷里攬。他許是見到這么柔嫩鮮美的青草，像老師遇到聰敏好學的學生，像小孩子遇到心愛的玩具，兩眼放光，格外地投入和賣力。 他蹲久了，腿麻了，起來直直腰。這時，我愣住了。那鐮刀不是在手里握著，而是在臂上綁著。他就是這樣割草呀？ 我吸了口涼氣，忍不住上前問道：“老先生，您的手咋了？”他正在為鐮刀松綁，笑著遞過話來：“過罷年鍘草時，草里有根繩，我拽一下，沒拽下來，右手被吞進了鍘草機。” 他說得輕描淡寫，我聽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他用左手把繩子松了松，將鐮刀在光禿禿的右臂上扶正，又使勁將繩子纏緊，然后用牙咬住繩頭，在左手配合下，將繩子扎緊捆牢。 “那還不歇著？”我的話語里有些埋怨和責怪的語氣。“剛開始歇了倆月多，孩子、媳婦都勸我把牛賣了，啥也不干，可是凈歇著比害大病還難受。這不一大早出來，割割草，喝喝新鮮空氣，回去喂喂牛，清清圈，吃啥啥香，喝啥啥甜。你說美不美？” 　　正說著，他的電話響了，他把手機扣在耳朵上，笑哈哈地聊著。我聽出個大概，有人約他幫忙買牛。 他接完電話，又與我搭上腔：“這買牛，訣竅大著哩。一是價錢上，你要懂行情，本來圖多少掙幾個，要是買掉里了，那不白養？二是吃受上，你要會挑，有些牛的嘴叉子粗短，這些牛吃受就好，草還沒倒進槽里，它就張著大嘴，好像幾年沒吃過東西一樣；有些牛的嘴叉子尖長，吃得挑揀得很，像皇上選妃子那樣，遇上這樣的牛，你咋養它都不上膘。這買牛，你識不透不中，俺村方圓左近誰買牛，都要讓我過過眼，這樣他才放心。” 早晨的陽光刺破云層，輕柔地灑下來，灑在那片草地的草尖上，反射出道道金光，也灑在老人的身上，形成一個美妙的光圈，向外暈染著…… 他感動我的，起初是勤勞，繼而是堅強，接著是智慧，最后是善良，當然還有樂觀。這五琴弦演奏的樂章，在我的心田緩緩流淌。人性之美好，不在于你是華貴的鋼琴還是簡單的竹笛，而在于發自心底的跳動有力的聲音。 二 　　夜晚10點，在西安火車站轉乘地鐵時，同行者都已掃碼入站，我卻因支付寶故障，被擋在閘機外面。彼此楚河漢界，面面相覷，又束手無策，愛莫能助。朋友說，找個小年輕幫幫忙吧。 我連忙攔住一位戴眼鏡的姑娘。她收住正要進站的腳步，接過我的手機，手指在屏幕上輕快地跳動著。看協議，打勾，輸入身份證號、密碼……一遍又一遍地操作著。 閘機口的人越來越少，我怕影響姑娘趕路，不愿再繼續麻煩她，又擔心她一旦離去，我將陷入更加無助的境地。她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耐煩，依然鼓搗著我的手機，再抽出空子回復一下自己的微信。她的手在兩個手機上自如地騰挪著。 　　當支付寶確定不行后，我徹底失望了。她沒有放棄，又從微信中扒出“出行服務”，繼續輸入相關信息，最后彈出個乘車“二維碼”。我一刷，閘機豁然打開。當我回頭去謝她時，她已融入了人流之中。 還好，這一幕被用心的同行者拍了下來，她把兩張照片轉發給我，并留言道“暖心一幕，值得記錄”。是啊，一邊是步履匆匆，一邊是心急火燎。換成他人，可能匆匆而過，熟識無睹；也可能匆匆相助，淺嘗輒止。但她卻氣定神閑，想盡一切辦法，讓問題得以圓滿解決。她不急嗎？肯定急，但她為了急人所急，保持著足夠的淡定和從容。這份淡定和從容仿佛一束光，折射出內心的澄澈明凈，足以讓人肅然起敬。 三 　　倒春寒的天氣著實不爽，況且風又大。往日的汝河大堤人來熙往，此時冷冷清清。我一扭頭，又是她。這不是幾天前，在大堤東頭遇的那個人嗎？ 她從頭到腳包得嚴嚴實實，長長的望遠鏡支在護欄上。依然是那身打扮，那個姿勢，久久地盯著遠方的水面，完全沉津在自己的審美世界，似乎屏蔽掉了周圍的一切…… 我忍不住走上去，主動搭訕：“您是觀鳥，還是拍鳥？”她收了器械，往堤上走：“主要是觀，不認識的就拍下來，拿手機軟件查查。”正說著，她興奮起來：“快看，那只灰頭麥雞，白腹，黑尾，灰頭，黃嘴，多漂亮。”我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只鳥從高空中俯沖下來，一個滑翔動作，穩穩地落在了草叢上。 　　她說，自己退休后，愛上觀鳥有八九個月了，已經認識192種鳥，有水鳥有林鳥，但以水鳥兒居多。依自己現有的拍攝水平，拍林鳥還做不到所拍即所得，只有從水鳥兒起步。她又說，這段時間正是南鳥北遷的時候，有22只小天鵝在這里停留。 我問起河面上的白鳥，她肯定地說那是鷺，但鷺有好多種，大白鷺、小白鷺、中白鷺、蒼鷺、夜鷺等等。要想弄懂它們的區別，就得投入時間和精力。現在她一有空就出來觀鳥，觀觀鳥，回家查查資料，做做記錄，已經買了五六本書，還是不夠用。生活是越來越充實了，仿佛也越陷越深了…… 真是個豐富而有趣的靈魂！但隨即我就感到這種認知的淺薄，因為“192”和“22”這兩個數字震到了我的心。認識多少種鳥，來了幾只天鵝，都要丁是丁卯是卯，弄個分毫不差。如此斤斤計較，讓我想到一句話，認真和執著，是這世界上兩種最可怕的力量。是的，認真的背后是執著，執著的背后才有可能是自己最想要的那個隱秘花園。 　　生活中有很多這樣的人，都能給人以這樣難忘的感受。那位帶著癡呆兒子做小區保潔的大嫂，那對在街角風雨無阻的修車夫婦，那個用舊上衣把電動車裝飾得像小馬駒似的大媽，那個開著房車帶著一盆文竹游天下的老人…… 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和來歷，我也明白我的存在與他們毫不相干，但他們對我卻有著非凡的意義。他們的出現，常常讓我感到這個世界是那么柔軟堅韌，那么善良默契，那么豐富多彩，那么美好可愛。當我也像他們那樣以一個陌生人出場時，我會向這個世界輸出些什么？ 本文作者薛志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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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憂無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