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與銅錢里的舊時光

常樂先生

今年清明，回到久別的老家，推開那扇熟悉又略顯斑駁的木門，屋內彌漫著陳舊而又親切的氣息。在整理舊物時，一個被歲月塵封的黑漆盒子，安靜地蜷縮在抽屜的角落，仿佛一位被遺忘的老友，正默默等待著我的發現。 當我的指尖觸碰到它的瞬間，時間的洪流似乎猛地停滯，隨后又洶涌倒卷。我小心翼翼地捧起這個小小的圓形盒子，像是在捧起一段珍貴無比的歷史。輕輕擦拭去表面那厚厚的灰塵，每一下動作都飽含著敬畏與期待。緩緩打開盒蓋，六枚錚亮的銅錢，靜靜地躺在那里，閃爍著溫潤而又獨特的光芒。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顫，淚水瞬間模糊了雙眼，三十年前的回憶如潮水般向我涌來。 我的父親，是一位普普通通卻又無比非凡的木匠。他的雙手，猶如被賦予了神奇的魔力，大到建造房屋，小到打造桌椅，每一個榫卯，每一處細節，都凝聚著他的匠心獨運。不僅如此，他在漆匠和畫工方面也有著不俗的造詣，經他手漆過的物件，色彩總是那么飽滿而富有光澤，畫上的花鳥魚蟲，更是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要躍然而出。 還記得那天，父親外出做工歸來，手中多了一小塊牛皮。他的眼中閃爍著別樣的光芒，像是得到了稀世珍寶。回到家后，他迫不及待地將牛皮釘在模具上，耐心地等待它晾干成型。隨后，又精心地在外面刷上一層黑色的生漆。在父親的巧手下，一個精致漂亮的黑色荷包誕生了。起初，這個荷包被用來裝煙絲，與它相伴的，是一個長長的煙斗。 自我記事起，父親每次出門，那個荷包、長長的煙斗以及一擔木匠工具，便成了他不可或缺的行頭。父親從當學徒時就染上了抽煙的習慣，然而，他卻堅決不準我抽煙。那時的我，滿心疑惑，忍不住問他為何如此“雙標”。他微笑著，眼神里滿是慈愛與期許，他說他是手藝人，在做工的間隙，為別人遞上一撮煙絲，那小小的舉動，卻能如同一座橋梁，拉近與主家的距離，讓彼此的交流更加融洽，同時自己也能在那片刻的煙火繚繞中，稍作休息，緩解勞作的疲憊。而我不一樣，我是讀書人，又是醫生，肩負著救死扶傷的重任，在病人面前，必須以身作則，不能因為抽煙而損害自己的健康，更不能給病人帶來不良的影響。我聽了父親的話，深以為然，直至今日，也從未沾染抽煙的習慣。 后來，在父親五十歲那年，命運的陰霾悄然籠罩。高血壓和冠心病的確診，猶如一記重錘，狠狠地敲打著我們全家。這或許正是長期抽煙帶來的惡果。父親在病痛的折磨下，深刻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展現出了無比的堅毅與果敢，毅然決然地戒掉了伴隨他二三十年的煙癮。從那以后，煙絲和煙斗漸漸淡出了他的生活，可那個承載著無數回憶的荷包，卻依舊如影隨形，只是里面裝著的東西，變成了另外的“寶物”——六枚銅錢。 父親的才華遠不止于木工和漆藝，他還有一手令人驚嘆的刮痧治病、穴位放血的絕活。作為一名專業醫師的我，在認識中草藥這方面，竟也自愧不如。在我踏上從醫之路前，親眼目睹了父親多次用那些看似簡單的土辦法，為十里八鄉的鄉親們解除病痛。或許，正是那些童年的記憶，在我心底種下了一顆向往醫學的種子，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我，讓我最終選擇了醫生這個神圣的職業。 父親總是隨身帶著幾枚銅錢和一兩片帶尖的瓷片。在農村，鄉親們常年面朝黃土背朝天，辛勤勞作。尤其是在雙搶時節，頭頂是熾熱的驕陽，腳下是滾燙的泥水，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中暑和風熱感冒成了常有的事。那時的農村，醫療資源極度匱乏，每個村僅有一個經過短期培訓就匆忙上崗的赤腳醫生，行醫資格證更是聞所未聞。在那個質樸的世界里，只要你有真本事，能治好病，你的名聲便會不脛而走，找你的人也會越來越多。 父親憑借著他的精湛技藝和一顆熱忱的心，贏得了鄉親們的敬重與信賴。隔三差五，就會有村里人滿懷期待地來找他刮痧。無論多忙多累，父親總是毫不猶豫地答應，從不收取任何報酬。他的身影，穿梭在一間間農舍，那專注的神情，那熟練的手法，如同一幅溫暖的畫卷，深深地烙印在鄉親們的心中。 猶記得那個酷熱難耐的夏日，太陽像是發了狂，無情地炙烤著大地，田間的水仿佛都要沸騰起來。父親和生產隊的社員們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雙搶”。大家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但眼神中卻透著堅韌與執著，沒有人喊一聲苦，叫一聲累。突然，一聲沉悶的聲響打破了田間的忙碌，一個身影直直地倒在了滾燙的水田里，昏迷不醒。父親見狀，立刻放下手中的農活，飛奔過去。他迅速指揮大家將病人抬到田基上，安置在樹蔭下，然后解開病人的衣服。緊接著，他從衣袋里掏出那個熟悉的荷包，熟練地翻出那片帶尖的瓷片，在火上烤了烤，便對著病人的兩肘窩和兩腘窩精準地扎了下去。瞬間，一小股烏黑的血涌了出來。時間仿佛凝固了一般，所有人都屏氣斂息，靜靜地等待著。片刻之后，病人緩緩地蘇醒過來，大家懸著的心這才落了地。隊長連忙安排病人回家休息，而父親則又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繼續投入到繁重的勞作中。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轉眼間，父親已經離開我們整整三十年了。這三十年里，我經歷了人生的起起落落，嘗遍了生活的酸甜苦辣。然而，每當我遇到困難和挫折，腦海中總會浮現出父親那堅定的眼神和溫暖的笑容，他仿佛從未真正離去，一直都在我的身邊，給予我力量和勇氣。 如今，看著眼前這個荷包和六枚銅錢，父親的音容笑貌愈發清晰地浮現在我的眼前。我仿佛又看到了他背著木匠工具，走在鄉間小路上的身影；看到了他坐在院子里，一邊抽著煙，一邊耐心地教我做人道理的場景；看到了他為鄉親們治病時，專注而又認真的神情。這些回憶，如同璀璨的星辰，照亮了我生命的夜空，成為了我心中最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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