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蔓生時——一名農村學校班主任的反欺凌手記(之二)

心若無塵

二 初秋，星期一，山里的黎明來得格外早，李大山在凌晨四點就睜開了眼睛。屋外還是一片漆黑，只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犬吠。他輕手輕腳地爬起來，生怕吵醒隔壁房間的爺爺。木床發出吱呀的聲響，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刺耳。 "大山，起來了？"爺爺疲憊的聲音從隔壁傳來。 "嗯，爺，你再睡會兒，我去喂豬。"李大山壓低聲音回答，迅速套上那件洗得發白摞著幾個補丁的校服。 廚房里，昨晚剩下的玉米糊已經凝固成塊，李大山掰了一小塊塞進嘴里，剩下的用布包好放進書包——這就是他今天的午飯。院子里，三頭豬聽到腳步聲立刻哼唧起來。他熟練地剁好豬草，拌上些米糠，倒進石槽。豬群立刻圍上來爭食，濺起的泥點沾在他唯一的一雙球鞋上。 "大山，今天冷，把這個穿上。"爺爺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件舊棉襖。 "不用了爺，我走路會熱的。"李大山拒絕爺爺遞過來的棉衣，他知道這是爺爺最厚的一件衣服。 "那把這個帶上。"爺爺不由分說地把兩個煮雞蛋塞進他的書包，"學習費腦子，得吃點好的。要不是你媽媽走得早，你爸出去打工，你怎么能到現在這個樣子"爺爺的眼睛里流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李大山沒再推辭，他知道爺爺的固執。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他已經踏上了通往鎮上的山路。這條路他走了四年，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每天往返四個小時。起初爺爺不放心，陪他走了半個月，后來看他熟悉了，才讓他獨自往返。 山間的霧氣打濕了他的褲腳，露珠在草葉上閃閃發光。李大山一邊走一邊背誦英語單詞，這是他利用趕路時間學習的方法。書包里除了課本，還夾著幾把新鮮的豬草——下午回家時順路采的，省得晚上再去割。 兩個小時后，李大山已經站在了鎮中學門口。他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呼吸因為長途跋涉而略顯急促。校門口的小賣部飄出炸油條的香味，李大山咽了咽口水，徑直走向教學樓。 教室里空無一人，李大山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從書包里取出作業本。翻開時，幾片干枯的草葉從本子里飄落出來——那是昨天喂豬時不小心夾進去的。他小心地撿起來，扔進垃圾桶，然后開始檢查昨晚的作業。 "喲，我們的學霸又來這么早啊！"一個刺耳的聲音突然在安靜的教室里響起。 李大山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張小龍，鎮上最大砂石廠老板的兒子，穿著最新款的耐克鞋，書包里永遠裝著最新款的手機。 "早。"李大山低聲應了一句，繼續低頭看作業。 張小龍大步走過來，一把扯過李大山的作業本："讓我看看山里的'天才'寫了些什么。" "還給我！"李大山站起來想搶回來，但張小龍比他高出半個頭，輕松地舉高了本子。 "嘖嘖，這字寫得跟螞蟻爬似的。"張小龍夸張地皺著眉頭，突然"不小心"把桌上的墨水瓶碰倒，黑色的墨水瞬間浸透了李大山的作業本。 李大山僵在原地，看著自己熬夜完成的作業被墨水一點點吞噬。那是他省下買練習冊的錢買的唯一一個作業本。 "哎呀，手滑了。"張小龍毫無歉意地笑著，把濕漉漉的本子扔回桌上，"反正你這么聰明，重新寫一份也不費事吧？" 其他同學陸續到校，看到這一幕，有人偷笑，有人低頭假裝沒看見。李大山默默用紙巾吸著本子上的墨水，手指因為用力而發白。 "怎么回事？"我走進教室，看到李大山桌上的狼藉。 "老師，李大山不小心把墨水打翻了。"張小龍搶先說道，臉上帶著無辜的表情。我的眼睛緊緊盯著張小龍，說了聲：“是嗎？” 張小龍滿不在乎地晃了晃頭，然后把視線投向窗外。我對李大山嘆了口氣："李大山，下課來我辦公室拿個新本子。現在大家準備早讀。" 早讀課上，李大山努力集中精神，但眼前總浮現出那本被毀的作業和爺爺先前說的話，“忍過六月蝗，還有九月霜”的話來。他昨晚為了完成這份作業，是在煤油燈下寫到深夜的，因為家里交不起電費已經被斷電兩周了。 下課鈴響，同學們蜂擁而出奔向餐廳。李大山慢慢收拾書本，等人都走光了，他才從書包里取出那個布包，里面是已經冷硬的玉米糊和兩個煮雞蛋。他正準備吃，張小龍和幾個男生突然折返回來。 "喲，就吃這個啊？"張小龍一把搶過布包，"豬食嗎？" "還給我！"李大山猛地站起來，眼睛發紅。 "想要？自己拿啊！"張小龍把布包扔給另一個男生，幾個人像玩傳球游戲一樣把李大山的午飯扔來扔去。 李大山在教室里追著他們跑，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倒在講臺上。教室里爆發出哄堂大笑，他的膝蓋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胸口那種被撕裂的感覺。 "你們在干什么？"我從門口經過，聽到話音從門口傳來，笑聲戛然而止。 "老師，我們和李大山鬧著玩呢。"張小龍迅速把布包塞回李大山手里，臉上堆滿假笑。 我嚴厲地掃視了一圈："吃完午飯立刻回教室午休，不許打鬧。" 等老師走后，張小龍湊到李大山耳邊，壓低聲音說："告狀精，你以為老師能一直護著你？咱們走著瞧。" 下午的體育課是李大山最害怕的。不是因為他不擅長運動——事實上，長年走山路讓他的體能比大多數城里孩子都好——而是因為體育課意味著更多的"意外"可能發生。 今天測試立定跳遠。輪到李大山時，他脫下那雙已經開膠的球鞋——這是爺爺去年用賣豬的錢給他買的唯一一雙像樣的鞋。他小心地把鞋放在跑道邊上，赤腳站在起跳線上。 "預備——跳！" 李大山深吸一口氣，猛地躍起，穩穩落在兩米二的位置，是全班最好的成績。 "哇！"同學們發出驚嘆，連體育老師都贊許地點點頭。 李大山走回去準備穿鞋，卻發現鞋子不見了。他四處張望，看到張小龍的幾個朋友站在廁所方向，臉上帶著古怪的笑容。 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李大山赤腳走向廁所，越靠近，那股臭味就越明顯。然后他看到了——他的球鞋漂浮在廁所的糞坑里，鞋帶還故意被系在一起，像某種惡毒的象征。 "我的鞋..."李大山的聲音哽在喉嚨里。他蹲下來，徒勞地伸手想夠，但距離太遠了。 "怎么了？鞋掉坑里了？"體育老師走過來，看到這一幕皺起眉頭，"怎么這么不小心？" "老師，是有人——" "男孩子打鬧罷了，別太在意。"體育老師打斷他，"光著腳回去吧，下次注意點。" 李大山赤腳走回教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碎石硌著他的腳底，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他的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回家怎么跟爺爺解釋鞋的事？ 放學后，李大山沒有立刻回家。他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看著窗外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桌上放著他的月考卷子——從年級前三跌到二十名開外，鮮紅的分數像一把刀插在心上。 他拿起尺子，無意識地在答題卡背面劃著，一道又一道，直到整張卡片背面布滿凌亂的刻痕。那些刻痕深得幾乎要穿透紙背，就像他心中那些無法言說的痛苦。 "李大山？你怎么還沒走？"我推門進來，看到他還在教室，驚訝地問道。 李大山慌忙把卷子翻過來，但為時已晚。我走到他身邊，看到了那張被劃得面目全非的答題卡。 "發生什么事了？"我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告訴我實話。" 李大山低著頭，眼淚無聲地砸在課桌上。那些被壓抑的委屈、憤怒和絕望終于決堤而出。他斷斷續續地講述了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一切：被毀的作業、被扔掉的午飯、被嘲笑的家庭狀況、今天被扔進糞坑的鞋子...聽到后，我想起前幾日教室發生的事情，表情越來越凝重。當李大山說完，我沉默了很久，最后輕聲說："為什么不早點告訴老師？" "教導主任說...說這只是男孩子之間的打鬧..."李大山哽咽著說。 我深吸一口氣："這不是打鬧，這是欺凌。明天我會和校長談這件事。" 遠處的山巒在九月的月光下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就像李大山模糊的未來。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今天的沉默已經被打破，有些事情，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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