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生活

傅友楠（Emil Fu）

第一天上工，飛機公司的部門經理比爾把我介紹給約翰：“這是你們的小組組長。約翰三十出頭，白人，很精干的樣子，笑呵呵地和我握手。接著，他介紹我們組的其它兩位：狄波拉，女，白人，三十出頭；帕崔特，黑人，三十出頭。而我，華人，三十出頭。于是，在比爾這個大多數中老年資深工程師的部門，有個三十出頭的我們調侃稱之為的“聯合國特別行動小分隊”，這不是正規名稱，我們這樣自己稱呼自己。 年紀相近，無代溝，自然相處融洽。我們經常一起行動，到資料部查資料，到實驗室作試驗，到外面的餐館吃午飯。有一天，約翰在街邊小攤買了個小玩兒，用鐵線扳成的迷宮，用鐵線扳成的小鑰匙，要想法把被困住的小鑰匙從迷宮里面解脫出來。他弄了半天，終于成功了。于是，他把這玩兒傳給我們每一位組員，這，儼然是我們小組的一個任務。我們每人都興致勃勃地嘗試，我解碼的時間最短。約翰小組長于是表揚了我。另一天，帕崔特拿了一疊照片，是他和同居女友的。狄波拉搶過來先看，特別抽出一張，笑得合不上嘴。我一把奪了過來，原來，是張艷照，帕崔特漂亮的女朋友，正在浴缸里作泡泡浴。再一天，我把我的繪畫照片也和特別行動小分隊的戰友們分享。我得到預期的目的，他們果然對我的畫作贊口不絕，把我夸得樂滋滋。一個沒有預謀的結果是，狄波拉說：“我媽媽生日快到了，你能不能畫一幅風景畫，我付錢。”唉，想送嘛，狄波拉又不是我的女友，要錢嘛，又似乎太沒人情味。不過，我們平常在外面吃飯，都是AA制，這畫資，還是要了。我畫了，她拿了，兩星期后，她高興地告訴我，再次謝謝我：“我媽說，這是這么多年來，最美最好的生日禮物。” 可能因為狄波拉在組里是唯一的女生，為了爭取其他三個男生的認同，她的穿著于是有點中性，當然，這只是我的胡猜。這里的人，對于衣著和行為舉止像男孩的女孩，昵稱為“湯姆男孩”，Tom boy。但是有一天，狄波拉突然以全新形象出現，令我們幾個眼前一亮，也無法掩飾少許驚訝。狄波拉穿了一套專門為白領麗人設計的細絨時裝，里面是絲織白襯衣，領子上還配了個黑底白點的蝴蝶結。“哇，很漂亮，您今天很漂亮。”我們幾個男的都異口同聲地毫無保留地由衷贊美，贊美我們的狄波拉公主。但狄波拉卻有點難為情的樣子。第二天，她竟然又換上“湯姆男孩”的牛仔衣褲。我們幾個男孩打心自問，昨天，我們的贊美的確發自心底，完全，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諷刺、調侃、戲謔成分。狄波拉啊，狄波拉，你真是猜不透的狄波拉，你要我們怎么反應才是嘛？ 但狄波拉顯然是個好姑娘，她工作勤懇，認真，平心而論，組里幾個人中，她工作最認真；她待人友善，有禮，只是，只是，噓……稍微，胖了一點點。三年后，那時，我早已跳槽，一次與帕崔特的電話閑聊中得悉，狄波拉榮升為副經理，嗯，終于修成正果，實至名歸，只是，我忘了問，她是否仍然待嫁閨中？ 為什么副經理是狄波拉，不是約翰？這個約翰，是個聰明絕頂的青年才俊。他老家在舊金山，父母是醫生，所以，應該說，他出身于一個環境優裕的上等中產家庭。美國的中產階級若以年收入來說，范圍很大，年收人從三幾萬到幾十萬，都算是中產階層。醫生行業，在打工階層來說，算是收人豐厚的一群，如果自己開診所，收人更可觀，所以是上等的“中產”。既然在這樣的家庭成長，就算不屬于養尊處優，也是生活無優和教養良好之類了。另外，舊金山這城市，是個很不錯的西海岸城市，寬容，甚至，在某方面，可以說是相當“前衛”，因為，美國沒有多少地方，像舊金山那樣名正言順地有個“同性戀”社區。舊金山地區的柏克萊，一個著名學府，在許多領域都有顯著成就。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更是美國嬉皮士和反戰學潮的重鎮。約翰就是在這樣的環境成長的。他待人處事隨和寬松，崇尚自由自在，不喜歡遭受約束。但是，可能就是太自由，以致到了放蕩不羈的地步，并且，染上陋習。因為我的辦公桌就在他的旁邊，于是，對他的情況比誰都了解。我發覺，每逢星期一，他總顯得特別萎靡不振，整天打瞌睡。我好奇地問：“昨晚沒睡好？”他笑笑，是沒睡，完全沒睡。看我不解的樣子，他就說：“今天凌晨，才從拉斯維加斯趕回來。”拉斯維加斯，世界賭博業的首都。“我去賭球，每個星期都去。”怪不得常常聽到他和部門另一位同事興高采烈地談論球賽。哪支隊會贏，哪支隊會輸，哪個球星剛剛加盟那個隊，賽事如何，賠率是多少，他了如指掌，如數家珍。不要以為他沉迷賭博就不懂工作的知識和技術。提過這人腦袋瓜絕頂聰明，一個問題到手，人家要一個小時才弄明白的，他卻五分鐘就知道來龍去脈。 但是，就這賭博不良嗜好，讓他已經到了無可自拔地步。他居然連公寓都退掉了，干脆，住在自己的汽車里，為的是省下錢來作為賭博資本。我們問：“那你去哪里洗浴？”“公司健身房呀。”對，公司員工設立的健身房附有淋浴室。吃飯呢？容易，快餐店吃漢堡包，或者，干脆買袋面包買瓶可樂也行。一天，他出示一張警察記錄，和我們分享。記錄上說，他被警察查詢，因為，他被發現好一段日子深夜睡在車子里，車子老停在一個私人公司的停車場，于是，以為他是無業流氓在伺機作案。搞笑的是，這記錄還有一欄查詢內容，問的是，平常有沒有性行為。約翰答，偶爾。我們覺得又驚訝又可笑。約翰對他的異類生活卻處之泰然。我們沒對比爾經理透露什么，但心里也開始不安。 終于有一次，他連續幾天沒上班。我們沒問為什么，比爾經理也沒向我們提。約翰又回來了。他告訴我們，他給警察拘留了，這次，是實實在在的構留，不是查詢。拘留的原因，是一個晚上，他和一個“流鶯”，街上的娼妓，摘“車震”，在他汽車里，作“偶爾”的性行為。或許，本來食色性也，天公地道。從人性人道角度來說，他有這種天賦的人權。但是，賣淫嫖娼犯法，而且是在公共場所做的，所以罪加一等，給關押了幾天。我們一直好奇，是不是比爾經理把他從警察局保出來的。如果真是他保的，那還真的算是個關心員工的好經理。自從這次，約輸的組長職位被罷兔了。他的氣色也不太好，估計是因為受到挫折和營養不良吧。也許，他始終不明白，他只是行使他的所謂自由權利，并沒有加害別人，為什么落得如此下場和對待。我們三個組員沒有歧視他。我們是覺得惋惜。一個智商和才能都是一流的青年，竟然聰明反為聰明誤了。這次事件一個月后，他沒再出現。是他自己辭職，還是公司辭退，還是又犯了什么公眾認為大逆不道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這次事件三個月后，我離開公司了，我是跳槽，回到原來的航天公司。這次跳槽，工資漲了百分之二十。往后幾年，偶爾，我會跟狄波拉和帕崔特通個電話，問問好，知道彼此情形。狄波拉還是待嫁閨中，帕崔特還是老老實實做他的本份工作。只是，約翰，今天，他會在哪？ 附錄一首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電影《畢業生》的插曲《斯卡布羅集市》的幾句，獻給我的工作小組的伙伴們，約翰，狄波拉，帕崔特，不管今天你們身在何方…… 你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荷蘭芹，一串紅，迷迭香和百里香代我向住在那里的人致意告訴他縫一件亞麻布襯衫吧荷蘭芹，一串紅，迷迭香和百里香不用縫線也不用針請他為我找一片土地荷蘭芹，一串紅，迷迭香和百里香在海水和海岸之間告訴他用鐮刀收割荷蘭芹，一串紅，迷迭香和百里香請為我捆一束石楠花然后你要去斯卡布羅集市荷蘭芹，一串紅，迷選香和百里香是啊，請代我向住在那里的人致意……我的曾經的工作好伙伴，希望你們喜歡這首歌，我知道你們會喜歡。或許，有一天，我們能夠相聚在斯卡布羅集市。 傅友楠寫于2010年文章收入我的文集《永遠的紅酥手》，廣州花城出版社出版文章起首的附圖，就是我為狄波拉畫的油畫，《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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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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