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觀星與蚍蜉之眼》

吳亞生

徽欽二帝被囚的枯井早已堙沒在歷史的荒草里，唯有稗官野史中零星記載著他們仰頭數(shù)星的剪影。碗口大的天空濾去了萬里山河的磅礴，將璀璨星河壓縮成幾粒搖搖欲墜的螢火，照在龍袍褪盡后的嶙峋瘦骨上。這讓我想起孩童時在老井邊見過的蚍蜉，它們背著比身體大兩倍的枯葉攀爬井壁，細(xì)足在青苔上劃出極淺的痕，卻始終朝著有光的方向。 史書總愛用"階下囚"定義這對帝王，卻鮮少提及他們在井底用竹枝畫星圖的夜晚。當(dāng)趙佶的瘦金體在潮濕的磚墻上洇開，當(dāng)趙恒對著飄雪默數(shù)二十八宿，那些曾在宣和殿鑒賞汝窯的目光，此刻正一寸寸丈量著天空的邊界。井壁的陰影在他們臉上游走，像命運烙下的金邊，將藝術(shù)天才與亡國之君的雙重身份永遠(yuǎn)封存在這方狹小的天地里。他們或許曾在雪粒落進(jìn)口中時想起艮岳的瓊?cè)A島，想起李師師的琵琶聲里融化的春雪，卻終究只能把萬里江山折疊成井底的一汪月光。 蚍蜉從不會困守井底。這些不足三寸的生靈，用復(fù)眼拼湊出比人類更廣闊的世界。它們看見露珠里的彩虹，看見草莖間的銀河，甚至能感知到云層移動時空氣的震顫。當(dāng)我蹲在井邊看它們執(zhí)著地向上攀爬，突然明白困住人的從來不是井口的大小，而是望向天空時的姿態(tài)——帝王們將星圖刻在磚上，卻把自己的靈魂鎖進(jìn)了比井更深的牢籠；蚍蜉背著枯葉蹣跚，卻讓每一步都通向光的來處。 想起那年在故宮看見《千里江山圖》，石青石綠間的峰巒重疊，像極了徽欽二帝夢中的山河。畫中漁舟的欸乃聲穿過九百年光陰，與井底的嘆息在時光里相撞。趙佶若能化身蚍蜉，或許會懂得不必等待天空垂落，只要振翅便有清風(fēng)；趙恒若能學(xué)會蚍蜉的生存智慧，或許會明白守住方寸之地的星火，亦是另一種對命運的抵抗。可惜他們終究是把自己活成了井中的月亮，在盈虧之間耗盡了所有的清醒與瘋魔。 如今我站在高樓的落地窗前，目之所及是玻璃幕墻折射的璀璨燈火，卻總想起那只背著枯葉的蚍蜉。它教會我：真正的困境從不在視野的寬窄，而在是否愿意用觸須去丈量未知的邊界。當(dāng)我們嘲笑坐井觀天的青蛙時，是否正困在自己構(gòu)的"井"中？那些被奉為真理的認(rèn)知，那些習(xí)以為常的視角，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井口？ 徽欽二帝的井早已被歲月填平，而蚍蜉依然在每一個春天的井壁上書寫傳奇。它們教會我：哪怕身處最深的井，也要像仰望星空那樣仰望自己的渺小，像背負(fù)世界那樣背負(fù)自己的命運。或許我們永遠(yuǎn)成不了開疆拓土的雄鷹，但至少可以做一只眼睛里盛著整個宇宙的蚍蜉——在方寸之間，看見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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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中觀星與蚍蜉之眼》

吳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