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血（29～30）

長岸一村

第二十九章清晨，鉛灰色的云層如一塊沉重的幕布，陽光奮力地穿透縫隙，稀稀落落地灑在華星房產公司那滿是歲月痕跡、略顯陳舊的大樓上。林冰和徐子佩準時于九點抵達華星房產的辦公室門前，然而大門緊閉。直至九點十五分，陳俊豪才匆匆趕來。他遠遠瞧見林冰和徐子佩，趕忙加快腳步，臉上堆著笑說道：“哎呀，你們竟然這么早就到啦，我還以為你們審計人員不會來得這么早呢。”林冰不禁有些惱火，說道：“陳總，你們集團審計部要求兩周內完成審計報告。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是是是，我一定全力配合，以后肯定注意。”陳俊豪擦著額頭的汗，擺出一副誠懇的姿態。林冰見狀，無奈地搖了搖頭。林冰和徐子佩來到小會議室，將資料一項項擺放整齊。林冰找出今天要看的四年財務報表，放在一旁，接著打開電腦和筆記，坐下后問道：“子佩，你昨天查費用，發現什么問題了嗎？”“我查了他們2012年的費用，從同比環比來看沒發現什么異常，不過抽查憑證時發現有些費用審批存在缺失。有些費用沒有經辦人簽名，有些發票與報銷時間跨度較大。這算不算是大問題呢？”徐子佩神色中帶著一絲不安，小心翼翼地說道。“這當然是有問題，不過問題是否嚴重，得看涉及面和涉及金額。你把這些問題統一整理一下，同時把這類問題的憑證復印下來。”林冰立刻回應道。“哇，那四年一張張查，工作量可太大了。”徐子佩瞪大眼睛，嘴巴夸張地張大，臉上滿是驚訝的神情。看著徐子佩搞怪的模樣，林冰笑著說：“你這丫頭，要抓住重點。查那些大金額的，小金額的就先算了。”“好的，那我先重點查萬元以上的。”徐子佩打了個OK手勢，便埋頭投入工作。林冰從華星房產財務系統導出2012年 - 2016年四年的資產負債表、利潤表和現金流量表，排列好后進行對比分析。她首先對利潤表的主營收入和成本展開對比分析，發現每年的收入成本比都有波動，且毫無規律，可凈利潤卻異常平穩地增長。林冰心中涌起一絲疑惑，感覺似乎有人在刻意維持利潤指標。于是，她單獨將收入和成本的記賬憑證抽出來，一張一張仔細查閱。收入方面較為清晰，每套房產出售月度都有統計匯總，對應的銀行存款也能匹配，只是單價有高有低，其合理性還需進一步核對相應審批權限。而每月與收入配套的成本原始憑證僅僅只有一張統計表，成本構成卻沒有詳細的成本分配公式計算。林冰把各月的成本結轉憑證一一抽出，逐一對比查看，發現均是如此。她不禁皺緊眉頭，這樣確認成本的方式明顯違反了會計核算的配比原則。林冰迅速將四年每月的成本結轉憑證抽出，在電腦上編制一張表格，將問題詳細地一項項記錄下來，并把記賬憑證、原始憑證（統計表）復印作為底稿。林冰一直忙碌到下午才完成這項工作。她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伸了伸懶腰，站起身向陳俊豪的辦公室走去。“陳總，你聯系上古董事長和你們前任財務經理了嗎？”林冰站在陳俊豪的辦公桌前問道。“聯系過了，古董出差去杭州了。他說有什么問題可以找前任財務經理王玉芝。”陳俊豪連忙回答。“那你通知王玉芝，讓她回來了嗎？”林冰緊接著追問。“通知了，她說沒空。”陳俊豪滿臉無奈地說。林冰一聽，強壓著心頭的怒火說道：“他們這樣的態度太不端正了，這對他們自己非常不利。你把他們的電話給我，我跟他們溝通一下。”林冰先撥通古日輝的電話：“喂，古董事長嗎？我是中誠會計師事務所的林冰。是這樣的，我們受你們集團審計部委托，對您的離任進行審計。按照正常程序，您應該在現場與我們一同進行現場審計。一方面這樣能隨時解決問題，以便盡快完成審計工作；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證公平公正。您這樣不出面，態度實在不妥，也容易讓人產生不必要的懷疑，實際上對您更為不利。”古日輝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說道：“林經理，實在不好意思。我真的是有事出差了，并非不配合審計。我們華星年年都接受審計，沒什么問題，經得起審計的檢驗。我上任的時候，因為拆遷問題，項目推進困難，我一家一戶去做動員工作，才順利完成了項目。還有……”“古董，我現在時間緊迫，華僑城集團要求兩周內提交您的離任審計報告，如今時間已經過去了三分之一，而且我們發現了一些問題，希望你們能解釋清楚。我們是第三方，不針對任何人，但你們得給我們一個合理的回應，也是給自己一個臺階下，您明白嗎？就比如今天我發現你們的成本結轉存在問題，很想聽一聽你們的解釋。”古日輝聽到這兒，似乎有些緊張，急忙說道：“財務方面我不太懂，賬務處理得問問財務經理。我年年都完成任務的，2014年還獲得集團頒發的先進個人獎呢…”林冰感到有些無奈，立刻打斷他說：“古董，古董，要是您不清楚，那就麻煩您讓你們的財務經理來公司一趟，我想跟她聊聊。”古日輝在電話那頭連忙說道：“好的，你問她吧。我真不懂財務。”接著又說：“不好意思，我還有事要忙，先這樣。”林冰深吸一口氣，馬上又打電話給財務經理王玉芝。電話接通后，林冰說道：“王經理嗎？我是中誠事務所的林冰，我們受你們集團審計部委托，對古日輝董事長進行離任審計。您什么時候有空回公司一趟，有些問題想向您了解一下。”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聲音略顯沙啞的女聲：“哦，我知道。我身體有點不舒服，明天下午吧，我回公司跟你們交流。”林冰聽了，也不好再說什么，只好說：“那好吧。明天下午再跟您聊。您多保重。”林冰只好回到會議室，繼續進行審計工作。第二天，天空變得陰沉沉的，強冷空氣南下，氣溫急劇轉冷。林冰和徐子佩都穿上了厚厚的大衣。到了下午，依然不見王玉芝的蹤影。林冰也不再找陳俊豪，直接打電話給王玉芝：“王經理，您不是說今天下午過來嗎？怎么現在還沒見到您呢？”王玉芝在電話中說道：“哎呀，林經理，我發燒了，整個人頭重腳輕的。實在不好意思。”林冰一聽，頓時無語，沉默了一會兒，才壓著怒火說：“這樣吧，其他先不說。我們審計中發現收入與成本不配比、成本結轉依據不足的問題，您能不能給我詳細解釋一下？你們是依據什么做出這樣的會計處理的？”王玉芝在電話里支支吾吾，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林經理，這個……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處理的，這么多年了，也沒出過什么大問題呀。”“沒出過問題？這是合規不合規的問題，可不是有沒有出問題這么簡單！您這樣的回答可不行，必須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不然這審計報告沒法出。”林冰嚴肅地回應道。“一直都是這樣做的，這么多年年終審計也沒人說有問題呀。”王玉芝的聲音微弱，帶著一絲辯解。可無論林冰怎么說，王玉芝始終只是反復強調一直以來的做法。“那好吧，王經理，既然你們無法給出合理的解釋，我只能在報告中如實披露，并作出會計調整。”林冰知道再繼續說下去也毫無意義。林冰掛了電話，用筆輕輕點著桌面，陷入了沉思。徐子佩看著林冰那嚴肅得仿佛結了冰的臉，也不敢再出聲。窗外，天色漸漸變得愈發陰沉，一場暴風雨似乎正在悄然逼近，就如同他們即將面臨的復雜局面…… 第三十章華星房產的現場審計迎來最后一天，冷暖氣流的碰撞激起漫天細雨，細密的雨絲如銀線般，將天地織成一片朦朧。林冰坐在臨時辦公室里，看著窗外的雨幕，深吸一口氣，再次撥通了古日輝的電話。“古董，我是林冰。今天現場審計就結束了，想請你和王玉芝下午來公司一趟，我把審計初步意見跟你們交流交流，省得正式出報告時有爭議，大家都麻煩。”林冰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溫和客氣，可握著電話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對古日輝一直以來的回避態度，她心里很是不滿。“哎呀，實在不好意思，我出差在外，趕不回去。以前的審計不都是得我們確認才能出報告嗎？你出正式報告前，把草稿發給我瞅瞅就行。”古日輝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帶著幾分漫不經心，背景音里似乎還有旁人的談笑聲，顯得他格外不重視這次溝通。林冰的指尖無意識敲擊著審計底稿，紙面留下幾道淺淺的月牙痕。“古董，”她突然輕笑一聲，聲音卻像窗外的雨絲般帶著寒意。“你可能有些誤解。報告按慣例是要發給被審方確認，但這主要是尊重你們，給你們一個對報告里披露的問題進行解釋的機會，保證報告客觀公平公正，可不是說要你們同意才能出報告。《中國注冊會計師審計準則》有這方面的具體指引。您要是有不明白的，我們可以把爭議條款單獨標注給你看。”“差不多啦，辛苦林經理，你把草稿發我，我肯定盡快回復你。”古日輝依舊一副無所謂的口吻。林冰的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冷冷地說：“那行吧，你堅持這種態度，我也沒話可說了。我起草好報告，連同管理建議書，提交給你們集團審計部時一并發給你，就這樣。” 掛了電話，林冰靠在椅背上，眼神中透露出一絲無奈和堅定。林冰稍作思索，撥通了周潔的電話。“周潔姐，華星房產現場審計今天就可以結束，初步發現的問題我向你簡單匯報一下。主要有這幾個問題：第一，他們會計核算收入和成本沒遵循配比原則，得做會計調整。我初步估算，這會讓古日輝任期利潤額產生700多萬的偏差，估計古日輝肯定會受負面影響，扣罰獎金怕是輕的，說不定還得處分，至于具體處分力度就看華僑城內部怎么定奪了；第二，財務管理也有些漏洞，一些費用手續缺失，零零散散加起來大概有80多萬。怎么處理，補辦手續還是追討，甚至處罰，得看看華僑城的態度。為避免矛盾激化，我建議我們只在報告里披露，并要求他們補全手續。至于華僑城想深究，再做打算；第三，內控制度也有問題。公章管理不力，合同管理不嚴謹，房屋產品定價權模糊不清，這背后是否還會藏著什么違規違紀的事，不好說。但要徹查難度太大，我們扛不住。如果真要查，我想得重新立項報價。為防止事情鬧得太復雜，我覺得通過管理建議書披露就行，華僑城真想深挖的話再說。你覺得我的想法咋樣？”林冰一口氣說完，條理清晰，只是沒提古日輝的態度，在她看來，現在這已經不重要了。周潔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同時傳來紙張翻動的聲音，周潔似乎在同步查閱什么文件。“700萬的偏差...”她突然停頓，“這個數字剛好卡在集團高管問責紅線之下，太巧了不是嗎？我還以為這國企的離任審計輕輕松松就能搞定，沒想到這么麻煩。我贊成你的意見。你等會兒也跟華僑城審計部楊部長說一說，探探他的口風，同時也讓他心里有個底，國企里頭人事關系復雜著呢。”“好嘞，我正打算跟楊部長匯報。等我回去，再跟你詳細說。”林冰應道。掛斷周潔的電話，林冰又迅速聯系了華僑城審計部的楊飛云部長。她把現場審計的情況以及古日輝等人的態度一五一十地做了匯報。電話那頭沉默了好一會兒，楊飛云才緩緩開口：“林經理，我了解了。古日輝一直都是這個德行。你就嚴格站在第三方的立場，客觀公正地出報告，我支持你。”“太感謝楊部長的理解和支持了！謝謝，那就這樣。”林冰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林冰心里明白，會計師事務所畢競是第三方，理論上可以理直氣壯客觀公正去審計被審方，可事務所畢竟又是被委托方，最終決定權在委托方。委托方要是對審計結果不滿意，隨時能另找別家，同行競爭又這么激烈，這就要求林冰他們在堅守底線的同時，還得努力和委托方的要求達成平衡。下午，林冰和徐子佩手腳麻利地整理好所有資料，交給陳俊豪蓋章，這些可都是要帶回所里當工作底稿的重要材料。陳俊豪倒也配合，很快就把蓋好章的資料交還回來。林冰和徐子佩撐起傘，踏入雨中，匆匆趕回所里。回程的出租車里，徐子佩看著后視鏡中逐漸模糊的華星大廈，突然開口：“其實古總拖延時間，會不會是在等某個變數？”林冰摩挲著資料袋封口線，沒有接話。雨水在車窗上扭曲了城市的霓虹，就像那些被刻意模糊的財務數據。林冰心里清楚，接下來免不了要和古日輝來一場面對面的激烈交鋒。從古日輝之前的態度就能料到，這場交鋒必定艱難，甚至會火花四濺。所以，她必須做好萬全準備，每一個細節、每一個數據，每一條法律法規都要爛熟于心，絕不能在這場關鍵較量中敗下陣來。這是她事務所的第一仗，不容有失。出租車雨刮器機械地劃著弧線，林冰在手機備忘錄里又添了一條：'查近四年所有季度利潤波動圖和構成'。后視鏡里，華星房產的LOGO漸漸浸沒在雨幕中，像團未干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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