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歲月報以歌

炎遇

題記 “世界以苦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泰戈爾《飛鳥集》） 不能說插隊落戶就是美好的；因為它是被時代限定的非自愿選擇，關乎1700萬知識青年的人生命運。懷念的不是下鄉當農民，而是在那段“至暗時間”的錘煉與成長。美好的是青春與人性。 　　農歷三月初三，上巳節又稱“春浴節”需拜軒轅，拜華夏兒女生生不息的江河土地。 恰逢這天在江蘇省如皋市白蒲鎮姜北村（原勇敢公社12大隊）有一場“感恩五十年，知青回故鄉”紀念活動。 活動發起者是我二哥家紅。一個多月前，二哥問我來不來？我立馬表態“必須來”。半個世紀的紀念非常有意義，雖說是他主場，可也是我半個主場。 　　車子拐進村子，二哥側身指著路邊一塊地，“當年大隊分給我的九分自留地”。妹妹問你種什么？他說種菜呀。坐副駕的大哥搖開車窗，看著那塊現在荒著的地我在想，知青還能分到自留地呀。 　　院落支起的那頂穹形帳篷，遠遠看去像座火焰山；像我們曾經向往火紅的青春。 　　來早了，紅色條幅還沒掛上去，我大哥上前幫忙，他個兒高，夠著帳篷頂。 　　我家四兄妹三人是知青。大哥1971年底在東北遼寧省遼中縣劉二堡公社知青點插隊落戶。 　　三年后由于父母工作調動又轉到貴州省惠水縣惠民公社繼續務農，直到恢復高考錄取貴州大學中文系之前他已擔任東風大隊黨支部副書記——妥妥拼出來的知青先進。 　　眼前這個現場也撩熱了他的懷舊情緒。 　　我更是被帶入“近鄉情怯”：這里離我插隊的老家——江蘇省如東縣岔河鄉古壩公社（現為岔河鎮古壩社區）僅48公里。我的知青往事在二哥與現場鄉親熱烈互動中被時空激活：時而扎心；時而淚目；沒有比較就沒有慚愧，心潮起伏難平。 二哥跟我們打招呼，“今天來的人稱呼有些亂，有叫我小名的，也有叫我大哥、叔叔，爺爺的”。 　　是啊，半個世紀了，不少當事人不在啦，但他們的子女和孫輩們可以來聽聽那些年的知青故事。 　　現場音箱放出的音樂一下子帶入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歷史場”中。 主持人朱益民我們習慣稱他“二侯”是與我二哥前后腳下鄉的白蒲鎮文藝青年，普通話一乙水平。 　　按議程，我家大哥先開場。 　　他簡要介紹我祖輩家史及父輩紅色故事后，代表我們“九五后”母親感謝眾鄉親的接納與善待，家人銘記在心。 　　接著是我發言，先說和二哥人生履歷“九同”紀錄：同胞兄妹生日同月同星座，同屆高中畢業同時下鄉插隊；同是“七七級”并錄取同－學校；廣電同行新聞工齡皆在30+，退休前同為正高職稱……。 　　七分多鐘視頻由妹妹實錄。我的“軟文”由幾個“敬”串連，劃重點。 　　敬歲月～五十歲知天命，半個世紀的紀念，意義非凡，歲月待我們不薄，在即將步入古稀之年還有這場致青春的慶典，歲月穿心，滿滿儀式感。 敬父母～沒有他們，不會有我們的存在感。尤其懷念離開我們一年零一個半月的父親！ 　　懷念厚愛于我的大大（伯父），他去世已經22年， 嗚呼！高山流水，至親恩情永難忘。 　　敬故鄉——18歲回祖籍如東縣古壩公社插隊。讓我認識“我是誰？從哪里來”的真正含義。 　　因為是雙胞胎早產兒，天生體弱多病，當時政策是“留小不留大”，作為姐姐，我主動要求下鄉，這樣妹妹才能拿到留城證。之所以回老家插隊也是父輩希望我少吃些苦。 　　可憐天下父母心！ 　　我沈陽王瑩同學的字跡清晰但信封殘損脆弱，卻是五十年前的地理定位。 　　當年知青上山下鄉政策通過三種渠道“落戶”（農村戶口），一是，政府統一安排到知青點；二是投親；三是靠友。巧的是，我們兄妹走的正是這三種模式。 　　切回現場，來自幾個方面言簡意賅的回憶為我們還原二哥當知青的那段歷史： 　　他們中既有原勇敢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黨委副書記張振熙（照片拿話筒）的“官方”立場——“家紅真正是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是當年知青中百里挑一，十萬里挑一的好榜樣”。 　　聽到這里，我羞愧。當年我們公社分管知青工作的領導是誰？沒印象。 　　得問問這張黑白照片上扎兩小辮兒的王小姐，背景是1977年夏天的古壩公社，土公路、拖拉機……，如假包換。 　　“他不像城里干部家庭公子哥，肯出力，不惜力，真正地和鄉親們打成一片。年年冬天上河工挖河，參加農民運動會，組織團員活動，樣樣跑在前”。二哥入黨介紹人、時任大隊民兵營長金宏光的講話像組織鑒定，句句實料。 　　現場發言踴躍，二侯、黃河、榮娟，同為知青的他們七嘴八舌共同話題掀一波大流量。 　　二侯擅長快板書，二哥和插兄插妹一起參加縣農民運動會和縣知青運動會。記得有田徑、還有籃球聯賽等等。 　　有老照片為證：如皋縣知青運動會勇敢隊員上左3朱益民（二侯）、右2我哥、前二排左2楊寄華（運動會田徑教練）、前左2虞榮娟，前3左1黃河。 　　這張攝于1976年白蒲照相館的老照片存在二侯手機里（后排左1），居中的我二哥被他用土法火鉗燒成卷毛，而右邊的躍侯早些年因病離世，唉，睹物思人傷心哪！ 　　換個話題“家紅還到南通參加地區知青代表大會、大家選出來的哦”。 我第一次去縣城也是出席知青代表大會，不過和地區差一級。這次認真聽二哥講他在“勇敢公社”下鄉的經歷，和他比，差了十萬八千里。 　　幾輪鄉親講話后，妹妹被叫上前。她的感言是又一波煽情點。 　　她說到那年媽媽回如東古代壩看姐姐，分別時她的背影在抽泣——從不輕意落淚的媽媽哭啦。 　　鄉音與杯酒交錯，現場直播的知青口述史活色生香，也引爆了我的共情點。 　　從大城市到老家下鄉，兩眼一抹黑，聽不懂家鄉話。當父輩的紅色故事和大城市的新鮮講完后，收工回住處，多少個夜晚我以淚洗面、想千里之外的父母和家人，扒著日歷——時間怎么這么慢？ 　　當時我被分配在十大隊，開始干過個把月農活都被病嚇退。比如，在插秧田被太陽曬了一個時辰嘩嘩流鼻血；棉花地里撿棉花過敏發哮喘直接送公社醫院掛水……，鄉親們不忍看我受罪，所以安排到副業場。 　　春天釆桑葉養蠶寶寶。秋冬季編柳條箱，從沒偷過懶也從沒吃過農田的苦；和當時已經當上民辦教師或進社（隊）辦廠的知青來說算是接地氣的，認識了社會，也鍛煉了意志。 　　二哥清楚記得，“當年我一天可以掙8個工分，一年掙2800工分，但每個工分只有6分錢”。 　　我不知道出一天工幾個工分，一個工分值多少錢。只記得1976年結算，掙了口糧錢，沒分到一分錢（還不夠養活自己的）。第二年即1977年有進步，除口糧外，分得70幾塊錢。 　　提到農村最苦最累沒有之一活兒——挑河，二哥都沒落過。而我只見過那場面，冬天來臨前，公社派任務到大隊，大隊會計造名冊，一個小隊一個組層層動員家家派壯男勞力，雖然工分高，但是苦役。有的婦女會向干部擺困難，不想讓男人出工。 　　很難想象數九寒冬，光腳站在河泥里，我什么鬼樣？ 　　酒過半巡，二哥奪過話筒請二侯“稍息”。借此機會他請在座的張家、徐家、朱家、陳家、趙家各家一個代表上前“露臉”說說話——讓我們家人和他一起記得溫良純善的他們。 　　“小紅，這就是你的家，你是自由的，想做什的就做什的，不要拘束”。二哥“靠友”住在當年伯父特殊年代結識的“患難之交”張國華。張說的“自由”這句話讓我二哥記了半個世紀。 　　“無巧不成書”，二哥下鄉落腳住在張家。我回老家插隊住鎮上的遠房親戚家也姓張。 　　眼前，如皋的這個張家后代濟濟一桌人。而48公里外如東古壩張家上兩代三人已在故土長眠。 去年清明，我和二哥給他們掃墓，哭與長我七歲的琴姐天各一方。 　　我的知青履歷中幾位重要證人比如他們和兩位入黨人孫德貴和葛映珍都與我生死兩隔。 嗚呼！教我如何不感傷？ 　　說到當年插秧。哥倆的回憶各有畫面，我大哥比劃道“從這頭到那邊800米，一眼望不到頭——絕望”。 　　而二哥的懷舊戳淚點，一個人六行秧距，一兩行還顧得過來，我哈腰歇一會兒的功夫，前面老鄉左右開弓，遙遙領先。心里急啊，這時發現有兩個老鄉一左一右默默“搭手”帶兩行。 　　他們是周家兩兄弟。站起來的蘇侯憨厚靦腆，不擅表達。唏噓的是當年“見義勇為”的他弟弟桂侯已不在世。 　　嗚呼！謝謝好兄弟，我們都記得！ 　　二哥全程沒有提一句“苦”，并且說“大哥吃的苦肯定比我多得多”。他只記得鄉親溫暖人心善。 其實，早些年二哥出門開車、打的或騎電動車，懶得“邁開腿”的原因是他有腰疾——知青時落下的根，除三伏天，常用暖寶寶護腰。 　　從老三屆到新三屆，十數年全國知青因為上山下鄉而失去生命或落下終身殘疾，廣為人知的是作家史鐵生。民間鮮為人知或不上臺面的負面事例不勝枚舉。 　　還記得上一次來“勇敢”是2018年清明節前，那次二哥也擺酒答謝宴，不巧正日子和我高考入校四十年同學聚會沖突。因此兄妹三人提前一天來“勇敢”看場地。 　　張家小萍一看見我，第一句話，“你那次在家里發哮喘，齁（喘）得怕人，趕緊上衛生院”。 　　這和在白蒲鎮二侯店里他的回憶如出一轍，“你住我家，夜里發病。我爹爹（爺爺）開中藥把（給）你，那一次你在我家蹲（住）了好幾天……。 　　聽了這話，妹妹在一旁淚奔，“老姐下鄉吃了這么多苦，差點搭上命”。 我卻一點兒都不記得還有這事？ 　　插隊兩年多在鄉下發了幾回病，打了多少針，吃了多少藥，數不清。 所以，此刻必須敬自己，這條命還挺硬！ 　　“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是當時政治話術。凡“過來人”都知道這不是一句簡單的口號。個人承受的勞役是后人無法想象的體力極限；還有來自精神層面的困惑與創傷。 　　哪個知青不想早點回城回父母身邊？回城名額非常有限，一張回城證需在“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中積極表現并被稱贊。一個公社或大隊的知青群體競爭十分激烈——誰理直氣壯離開農村，誰是真英雄。 　　認同感和歸宿感不是一回事，令人匪夷所思的社會悖論，聽起來像場笑話卻是那個年代強加于數以千萬計插隊知青的宿命難題——別問為什么？！ 　　這張大合影濟濟近百人，從坐著輪椅九十七歲的老阿姨（前第二排左）到抱在懷里的幼兒，還有拍照和幫張羅后廚的鄉親，雖沒入鏡但都是這場感恩宴的參與者和傳播人。 　　苦難是所學校。“把苦難咽在肚子里，讓它像水泥一樣化成筋骨，使自己強大”，二哥這話說得敞亮通透！不經風雨，怎能見彩虹？ 回眸五十年，以苦為甜，云淡風輕。 　　滴水之恩當相報，二哥離開農村后，這幾十年他“報恩”的故事鄉親們心里有數，在此省略一萬字+。 　　光陰迫，歲月不待人。 人間信，正道是滄桑。 　　本文特別感謝： 原《江海晚報》副主編趙國慶先生全程跟拍，謝謝老同行。 二哥家紅提供的當年知青小伙伴黑白老照片以及對相關信息的確認。 　　時代贈予我們的知青歲月，戀戀苦中有甜且報以歌——人間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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