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加述異之一——庫斯科懷古

阿正

我用“述異”為題，一方面是因為印加歷史有類似神話的成分，另一方面是因為我的夾敘夾議里會夾有異議，不小心也可能會夾有異端邪說。 布宜飛秘魯，歷經五小時，半夜降落利馬，住進酒店已經凌晨兩點，四點再次出發，飛印加首府庫斯科。起飛時天已大亮，靠窗，可見安第斯山脈的皚皚雪頂以及大片的蒼綠色峰巒。有的山頂有石頭城遺址似的，甚至懷疑那時候就看見了馬丘比丘。飛機是爬進庫斯科機場的，非常類似飛拉薩降落貢嘎的情景。庫斯科和拉薩海拔差不多。拉薩三千六，庫斯科三千四多一點兒。之后不僅庫斯科降落，整個印加行程所見都使人不斷想起我國的藏區。安第斯山脈和橫斷山脈極像，山高谷深，大起大落。不同的是前者更顯年輕，山峰如刀劈斧斫，直插云天，而且難能可貴的是那些平展的峰面上都披著絨質的綠色厚毯。 印加文明乃印第安三大古老文明之一。它緩慢發展了幾千年，繁榮了幾百年，又在幾十年間迅速垮塌。它留下的綿延萬里的王室道路，巨大堅固的石頭建筑，巧妙設計的灌溉系統，連片的山區梯田以及各種精美的手工藝品都能說明它曾經的文明程度。但是1532年一個名叫皮薩羅的西班牙人帶領一百六十八個士兵輕松地拿下了印加帝國。那過程有些搞笑。西班牙人擺個“鴻門宴”，向印加皇帝獻上圣經，說這就是我們的至高無上的神。印加皇帝紙都沒見過，那里認識圣經，把圣經一扔說你這什么東西，只有咱們頭頂的太陽才稱得上至高無上的神。但是西班牙人一亮槍，印加人立刻眼前一黑，連太陽也看不見了，就那么乖乖交出了帝國。“武器廣場”就是因為西班牙人把槍炮當神器擺在那里鎮唬印加人而得名。 印加之行被安排三天。第一日庫斯科古城，第二日烏魯班巴圣谷，第三日馬丘比丘遺址。 庫斯科曾經是古印加帝國的首都。現在是秘魯共和國一個省的首府所在地。此行好運連連。初訪布宜遇上游行，初到庫斯科遇上印加人的潑水節。瓦婦體虛，留在車上。后來知道，她一個人車游了古城。比我們步行的到過的地方要多。司機印加人，非常紳士。也是因為卸下游客，就是他的個人時間，他可以城里城外地到處辦私事會朋友。他又不能扔了瓦婦。團友其實有不少高反的，但是都堅持著下車去了武器廣場。武器廣場那里節日進行曲正奏到高潮。商販云集，穿著節日盛裝的印加男女在那里聚集穿梭。孩子們尤其鬧得歡。軍隊警察以及消防隊在那里列隊接受檢閱。主席臺上是他們的領導。軍警以及消防隊穿著靚麗顏色的制服，跑步入場，然后高抬腿經過主席團。早就發現，可能由于南美這里多年沒有參與世界大戰，但是火災還是照常發生，所以消防隊的地位都在軍警之上。無論巴西、烏拉圭、阿根廷，都莫名其妙地專門讓游客參觀過消防隊救人題材的雕塑。庫斯科這里的莫名其妙是獄警的表演。軍警消防都是高抬腿走過主席團就完事了，他們獄警雖然人數寥寥，卻留在廣場中央進行了最長時間的表演。他們開著兩輛車，一輛皮卡和一輛中巴。中巴上和他們制服上都有“秘魯國家監獄管理局”的縮寫。皮卡前后兩端各用繩子綁著一個女警員，成V字造型，前面那個頭朝前腳蹬保險杠繃緊身體作沖鋒狀，后面那個身體后仰拉緊繩子作后墜狀，以免前面那個掉下車去。他們在前車后車之間也拉了一根繩子，由另一男獄警做些上下攀爬的動作。動作夸張緩慢，一看就是花架子。關鍵是那些動作看不出和管理犯人有什么關系倒像是為了自己越獄跑路。但是打頭的女警員的表現使表演最終獲得成功。她自始至終一絲不茍地繃緊在車頭那里，直眉瞪眼，那態度是寧死不屈累趴下也心甘情愿。所以他們的表演結束后獲得了最經久熱烈的掌聲。后來想，監獄管理局是國家隊，來省里表演是降尊客串，不在乎水平，在乎意義，所以壓軸，所以獲得最多掌聲。庫斯科的潑水卻是加了花兒變了味兒的，除了瓢潑唧筒噴，他們還把水裝進氣球里摔。男孩子們更愿意用唧筒搞突然襲擊，往女孩子頭上臉上噴白色泡沫。但是他們古代肯定沒有氣球也沒有泡泡槍。最好看的倒是印加姑娘表演的土風舞蹈。我在廣場上坐著，一個穿戴節日盛裝的印加姑娘勾著頭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就主動地跳起了土風舞。看到我拍她，她跳得愈發歡實。走開以后我想，那姑娘為我跳舞很可能是希望我給錢的。但是我沒給錢她也沒有跟在我身后索要。應該說印加人做任何買賣都不死乞白賴。擦皮鞋也好，推銷工藝品也好，都是買賣不成仁義在。你買了很正常，你不買也很正常，他接著就忘了剛才的事情，扭頭就去做別的買賣。一個擦皮鞋的壯漢就是，忽通一聲坐到我跟前，問也不問我就開擦。我指手畫腳表示我是溯溪鞋，不需要擦，擦會擦臟襪子。他看看我的臉，立刻飛身離去，沖向另一個潛在的買賣。 地導是一祖籍廣東的女士，黑黑的圓臉上兩只黑黑的圓眼睛，使人想起黑陶的面具。她后來和瓦婦挺聊得來，自述其移民歷史，似乎是被人販子騙了的意思。來秘魯的時候五六歲，后來嫁了秘魯人。眼下的樣子看著像離婚單身，工作著同時牽掛著孩子。她的解說還算是有頭有緒。 敝人沒高反，但是腿軟。在廣場那里找椅子坐下。想起“不看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年輕時電視上看到一個情節，至今未忘。一個黑人老婦看電視不開聲音，人問何故，她說我要按自己的理解看。我也要盡量按自己的理解看印加帝國的覆滅。想西班牙一百六十八人，印加人少說也有幾萬人。他們是青銅時代，已經有刀槍劍戟。即使家伙不湊手，他們還可以扔石頭。他們這里到處是石頭。不用每塊石頭都砸準，只要幾百塊石頭也就可以把全體西班牙人開了瓢。那么他們的完蛋肯定就是因為被“沒見過”嚇住了，手腳都動不了了。那個皮薩羅肯定是前面已經嚇趴下了，拔出槍來不過是本能地作垂死掙扎，結果劇情一下子大反轉，他是窺見印加皇帝尿了褲子才知道自己贏了，才跳起來摘了印加皇帝的黃金帽子，而后又以莫須有的罪名砍了他的頭。據說印加人那時候都把騎馬的西班牙人當作人和馬長在一起的怪物，見了就伏地磕頭。 竊以為這事兒為旅行這件事找到了最強理由——“沒見過”可以致命，所以人必須出來看看世界，到沒去過的地方多看一些“沒見過”，備不住遇到什么事兒就會有用。 現在的庫斯科古城，印加味道表面上有一些，實際上已經多次摻水。許多歐洲風格的教堂雜陳其中。另外，一場七八級以上的地震，可以把一座城市瞬間夷為平地。它何止經歷了一次。被占領等于被強暴，后來出生的都是“雜種”。無論城建，無論人。武器廣場的庫斯科大教堂和耶穌會教堂都是文化強暴的典型例子。但是雜交的結果有時候也是一種啼笑皆非。大教堂里的油畫《最后的晚餐》，耶穌面前盤子里裝著的是一只烤豚鼠。 至于人的變異，也是很明顯的事情。廣場上來來往往的，除了歐洲移民的后裔，還有許多歐印混血，人高馬大。偶有非印雜交，屁股如掛皮球。純粹的印加人有很明顯的特征，很好指認。印加很多方面都和西藏有的一比，唯有人不同。藏人體形頎長，印加人卻是坐地炮多。關節的銜接處比較省略。 武器廣場之后步行穿過步行街，去看石頭墻。步行街全部石頭砌的，中間砌有排水溝，使人想起中國云南麗江地區的古城，也是在很古老的時候就懂得建設良好的排水系統。 看印加文明，可以概括為看石頭。在烏斯懷亞偶然提到過的名人詩句——遠看石頭大，近看大石頭，竟然成了我寫印加這里預埋的包袱。但是看真跡很難。導游有時候也是瞎掰。小時候跟我奶奶回她的老家，中間不過幾年，我奶奶就差一點找不著她土生土長的村子了。我從那時候起就開始懷疑所有的古跡是不是真跡。是什么時候的真跡。后來自駕中國，在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哈畢日嘎鎮買水的時候順便打聽元上都遺址。有嗎？小賣部女老板往窗外一指說怎么沒有，那不，正在建。我只好哈哈一笑說：那就等建好了再看。之后和瓦婦默契，“新建的遺址”成為術語，遇到一概敬而遠之。 但是庫斯科太陽神殿殘留的巨石墻應該是真的。是真實偉大的殘余。重達幾十幾百噸，不用黏合劑，銜接處嚴絲合縫到刀片插不進。任多強烈的地震也理不著。太陽神殿被認為是庫斯科市內最重要和最雄偉的印加遺址，可以想象西班牙人見到太陽神殿時的模樣——嘴張大到頜骨脫臼都有可能。因為那時候的太陽神殿外墻鑲嵌著厚重的黃金，在太陽的照射下發出一片耀眼的金光。 后來太陽神殿也被強暴。而且是最囂張最明目張膽的暴行。西班牙人在神殿的舊址上建起一個圣多明戈教堂，把兩個風格迥異的建筑強行連體在一起，使人不忍直視，側視也會為之唏噓。 巨石墻那里最出名的是一塊十二邊形的石頭。號稱現存的最多邊角的印加大石。這種看似隨機卻如卯榫般精密契合的建筑方式，反倒比一概使用工整石塊建成的墻要堅固。事實擺在那里——所有石頭經歷的是一樣的天災人禍，別人都倒了惟獨它們不倒。至于所謂“美洲豹石墻”，是說有一個墻角有一排深色的石頭組成了一只美洲豹的圖案，竊以為無非后人的穿鑿附會。 終于，天旋地轉，秘魯獨立，印加貌似自治。如今庫斯科的武器廣場以及重要路口，都立有高聳的印加皇帝或者武士雕塑。城里城外的壁畫、雕塑、圖騰，也都在昭示印加文明的回歸。但是被殖民是被強迫結婚，即使你是印加爺爺，但是有過歐洲爸爸，便改變不了那血濃于水。何況歐洲爸爸并沒離去，而且他們的親戚蜂擁而至，幾代的移民已經在秘魯扎根。已經反客為主。整個南美，大概其都是這個意思。秘魯是好的，還在安第斯山區給印加人留了一片居留之地。更多的地方，土著已經被邊緣化甚至被滅絕。 中飯在山頂一餐廳吃烤羊駝肉和三文魚。見識了蠶豆大的玉米粒。玉米皮煮制的紅色飲料。還有古柯茶。 羊駝肉溫和內斂，食之知道是肉，不是豆腐干兒，但是說不出什么特點。 從餐廳的晾臺上看庫斯科，倒是很好的一個角度。所有古建歷歷在目，都裝在一個圓嘟嘟的盆地里。 地導一路在說古柯茶可以防治高反。 餐桌上有備，那時候也小心地品嘗了一點兒。后事如何，無可奉告。我只能說古柯茶要慎喝，因為敏感者會立刻大便如小便，如果同時喝了紅色的玉米水，妥妥就是一樁流血事件。 因此后來我得空向地導詢問古柯。我說路邊的地里那種的真的是古柯？她的眼睛里立刻閃過警惕，說但是那是經過有關部門批準的。 古柯葉被聯合國列入麻醉品管制清單。古柯葉提純，可得毒品可卡因。秘魯是重要產地。相對于泰國、緬甸、老撾的“金三角”，秘魯、玻利維亞和哥倫比亞三國毗鄰的地區被叫作“銀三角”，和阿富汗、伊朗、巴基斯坦邊境的金新月地區共稱世界三大毒品集散地。 據說，全世界可卡因的百分之九十來自“銀三角”。 在很多國家宣布攜帶古柯葉非法的情況下，庫斯科這里的很多飯店可以隨便喝到古柯茶，這使我感覺南美真的很迷人。 迷人是使人著迷的意思。著迷可能是醉里看花的意思，也可能是理不清楚的意思。秘魯這里是古柯迷人，烏拉圭那里是大麻迷人。烏拉圭一任總統為大麻開了口子，后一任總統雖然把麻袋趕緊縫上，但是那口子至今仍然往外滲漏大麻，禁而不止。 飯后乘車到另一處印加遺址，繼續看了一些石頭。 瓦婦和高反的團友都沒下車。我也沒有往遠處走。反正“遠看大石頭，近看石頭大。” 反正就是要證明古印加人很會弄石頭。弄得好得現代人都無法理解無以效仿。 其它都是“據說”。 那片田野倒是十分美麗。植被濃綠。野花簇簇。兩個穿著鮮艷服裝的印加少女看看沒生意，把她們的紀念品地攤兒扔在路邊，牽著羊駝到遠處的草地上躺下聊天兒。 山坡上能看到幾道石墻的殘余，有幾處能看出是古建的基礎。更遠處有一座白色的基督雕像，擺著和里約那座一樣的姿勢。 想拍羊駝，但是隔著太遠。 羊駝是印加logo，呆萌可愛，面目人樣，十分生動。 晚上住進酒店立刻給瓦婦吸氧。那時候瓦婦經過一天的觀察，病情已經穩定，但是需要迅速恢復體能。酒店氧氣免費，行走無礙者去大堂吸，體虛者服務員會推著氧氣瓶提供房間服務。但是管理非常嚴格，吸時必須有人守候。一邊讀秒。只限吸七分鐘。因為是真氧氣，而且濃度太高。超量會引起醉氧昏迷。 真氧氣的意思就是外面賣的小氧氣罐兒大部分是假的。 這個也跟拉薩一樣——武器廣場及其附近，許多的小店、地攤兒、流動攤販，都在兜售氧氣。 其實庫斯科古城下車伊始就為瓦婦尋找氧氣。地導聯合團導帶領我等去一挺遠的藥店買了一罐兒。也不知道真假。反正吸了也沒出什么問題。沒出問題的意思就是好效果壞效果都沒感覺出來。 行走高原多年，我堅持我的原則，健康靠自身原裝的免疫系統。吸氧會產生依賴性。那時候我的健康尤其重要，主要可以用來證明瓦婦的病沒有傳染性。團友的關心里，合情合理地含了對被傳染的擔心。我是一枚定心丸。大家同吃同車，我卻是還要同房，所以最有說服力。 晚餐去吃雞。 一進門，就見大堂里大烤爐烈火熊熊，一串串的整雞窩好了脖子在烤桿上轉得正歡。 先上的卻是燉雞，帶雞湯，雞湯底下藏了一點點兒面。臉盆大的湯碗。每人半只老母雞的樣子。有的把腿伸在碗外，有的把屁股撅上了天。用牙輕觸，“老”母雞名副其實，年齡夠大。所以沒燉爛也就順理成章。 團友大多耳順古稀之年。大多假牙，卻沒人抱怨。怨只能怨自己的牙。所以都是喝點兒湯，吃點兒面，然后坐在那里看。 “迷人”的是飯桌旁邊就是用繩網隔著的兒童游樂園。空間窄仄，形同籠子。一群當地兒童在籠子里滑滑梯，吱吱地尖叫著上下亂竄。 團友里心態好的便趁機從繩網的洞里掏出幾個印加兒童拍合影。 后來又要上烤雞。 我著急回旅館，先去了門口等車。天下雨。瓦婦獨守空房。烤雞份兒很大，都已經堆在堂口，但是不知道最后上沒上。反正很快大家就都出現在了門口。 后來團導給瓦婦打包帶回雞湯面。瓦婦大呼好吃，一邊吃一邊感覺于體大補，說如此明天長途拉車去印加圣谷保證不會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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