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春記

黃帥

暮色初合時，我循著八里湖的漣漪出發。九龍新城旁的濕地正被玫瑰色晚霞浸染，白紗輕揚的新娘們倚著蘆葦蕩巧笑，春水便在她們的裙襬里漾成了胭脂。沿著內湖行走，忽有泠泠燈光從柳梢頭滴落——那座弧形橋果然如友人所說，像一柄橫臥的琴弓，在暮色里彈奏光的變奏曲。白是初春的梨蕊，綠是抽芽的柳尖，藍是幽深的湖眼，橙是晚潮退去時遺落的夕陽碎片。四種光色在琴弦上輪轉，整座橋便成了浮在水面的霓虹樂譜，連波紋都被染作一池打翻的暖色調色盤。 　　穿過琴弦般的橋拱，外湖的棕櫚列著儀仗。新葉在路燈里舒展成孔雀尾羽，沙沙絮語著潯陽城的故事。江旅城的塔吊在暮色中舉起鋼鐵臂膀，未成形的滑雪場如同蟄伏的銀龍，混凝土森林里即將破繭的童話令我駐足良久。直到雲景灣酒店的琉璃瓦銜住最后一縷霞光，才發現玻璃棧道已悄悄漫進湖心。 　　足下粼粼波光勾連起白晝的記憶：急診室金屬器械的脆響，風濕免疫科張主任遞來的蜜橘在玻璃窗下泛著金芒，像某種溫柔的免疫細胞，將春寒料峭里的疲憊悉數吞噬。那些關于蝶形紅斑的隱喻、關節痛風的絮語，在他翻飛的指尖化作柳葉刀裁出的花瓣，紛紛落在我們圍坐的果盤里。病房走廊飄著艾草香，他領著我們在免疫風暴的迷霧中穿行，每個病歷都是被春風解凍的冰河。 　　二十六支鄉鎮溫度計在此校準刻度。從修水河谷溯流而來的白大褂，聽診器膠管還纏繞著農舍晨間的雞鳴；共青城湖畔啟程的公文包，病歷夾頁間夾著漁村未干的露水。衛健委贈予的體檢單化作春蠶，在彩超探頭下游成透明的絲——心電導聯線垂落成四月雨簾，采血針掠過靜脈時比秧苗分蘗更輕。體檢中心的玻璃將我們倒映成候診群眾，那些別著工牌的醫者俯身詢問病史的弧度，竟與我們在鄉鎮衛生院的日常姿態完美重疊。 　　暮色漸深時，真廬情餐廳的紅燈籠次第亮起，朱漆窗欞里飄出的鮮香纏著豆參煮魚頭的霧氣。歸途總愛繞遠，霓虹勾勒的醫院大樓浮在夜色里，像枚溫潤的白玉印章。視頻接通剎那，妻子正拆著學而思寄來的寶盒，女兒舉著"閱讀表達寶盒"貼在鏡頭前——戴方巾的猴子書生在竹簡上抓耳撓腮，旁邊"數理新思維寶盒"的宇航員漂浮在方程式星河里。"弟弟的課本都攢齊啦！"她將七個寶盒在飄窗排成北斗，月光淌過猴子的綸巾與宇航員的頭盔，在待產包上投下交錯的時空光影。 　　我站在八號樓宿舍的陽臺上，晚風裹著消毒水與樟樹的清氣。五號樓食堂的燈河總在六點亮起，紅藍餐券在掌心沙沙作響：曙色早餐券兌換紫菜舒展的黎明，深海晚餐券沉溺蓮藕燉湯的月光。青瓷盤里盛著江湖的饋贈——修水辣椒在油爆里還原曬谷場的陽光，共青城藜蒿蒸騰起濕地蘆葦的清氣。打菜大媽的鋼勺輕點餐盤："選康復科的來端蒸雞蛋，疼痛科崽俚加勺小米粥養胃！"二十六羽白大褂如春燕分棲各枝，康復治療室正孵化著脫胎的云朵，疼痛門診里銀針細雨將陳年凍土澆灌成凝脂。 　　忽然懂得，所謂尋春原不必刻意追逐。藍色餐券上凝結的油墨是未干的春露，分科志愿單里藏著破繭的甬道。當二十六顆種子在科室土壤里各擇向光角度，才明白醫學原是用不同光譜治愈春天的棱鏡。此刻學員手冊在枕邊輕輕翻頁，那些被紅藍餐券標記的晨昏，正帶著鄉鎮衛生院的星光與八里湖的水紋，在九江的夜幕下簌簌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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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春記

黃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