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犁耕心田

桃源村

我的筆尖總繞著三個圓心打轉：董坊塬的炊煙、橄欖綠的軍裝、市井巷陌的煙火。寫《父母祭》時，老屋門環的銹綠在晨光里閃爍，分明看見母親用圍裙兜著水果往我懷里塞；記錄《八一雅集戰友情誼》時，營房外白楊樹沙沙作響，和著當年緊急集合的哨音一齊涌上心頭。這些文字不是寫出來的，是歲月這把犁鏵在我心田犁出的溝壟里，自然生長出來的莊稼?。 常有文友笑我文風太“土”。確實，我的文章里盡是晾衣繩上的方言俚語，是打麥場上的家長里短。寫《董坊青苗古會紀實》，我把老輩人“祭蟲王”的儀式原樣搬進文字，連香燭燃燒的焦煳味都舍不得過濾。但正是這種“土腥味”，讓在外地打工的親戚留言說：“我聞見麥秸稈燃燒的香氣了。”或許，真實的力量恰在于此——就像村前的玉米垛，金燦燦的飽滿勝過任何雕琢的比喻?。 這些年摸索出些寫作門道：寫《村里的年味》時，我故意把理論藏在磨豆腐的石磨聲里；作《完善宗親譜系圖倡議》，又讓族譜里的蠅頭小楷牽著讀者思考鄉村振興的脈絡。這法子，倒像高崖搞的“玉米深加工”，粗糧細作，既留得住泥土香，又跟得上新時代的胃口?。 不過也有犯糊涂的時候。早年寫《東莊南房倪氏流考》，總想拽幾句“篳路藍縷”“櫛風沐雨”的雅詞，結果發小打電話來罵：“你小子當年連飯都吃不飽、水都喝不夠的狼狽樣咋不寫？”這才驚醒：文字的筋骨不在辭藻，而在真情實感。后來改寫《空寂的村落》，索性用白描手法記錄一排排的白楊樹、路燈桿，還有留守老人曬太陽、數麻雀的場景?。 最近翻看駐村大學生寫的《脫貧攻堅手記》，發現年輕干部用“短視頻+數據圖”講政策特別靈。這倒提醒我，老把式也得學新招。打算把《記憶長廊里的溫情歲月》改寫成“走西口”民歌體，再配上民俗圖譜。文字如莊稼，總要順應時令改良品種?。 書桌前的臺歷翻到驚蟄，窗外的玉蘭又要開了。我摩挲著新寫的《消失的村落》草稿，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送我去當兵的老父親。老人家若還在世，定會叼著旱煙袋說：“做文章好比種地，別老盯著別人家的田，把自家園子弄清楚就成。”是啊，我沒寫出什么錦繡文章，但至少，每個字都帶著體溫，粘著家鄉的泥土，每段話都住著活人，就像當年鄉親們頂風冒寒送我參軍時，棉襖上落滿的灰塵，平凡，卻閃著光?。 這些年在鍵盤上敲出的二百余篇文字，就像老宅屋檐下的雨滴，每粒都映著不同的光景。記得寫《大哥祭》那夜，我在桌前枯坐至凌晨。月光透過窗欞在磚地上織出棋盤格，恍惚看見大哥蹲在院子里用樹杈做彈弓。這篇文章發布后，親戚深受感動，原來文字真能穿越時空，把親情的溫度送到遠在他鄉人的心坎上。 《八一雅集戰友情誼》的創作源于一次意外。整理舊物時翻出1983年“8·31”抗洪搶險的新聞照，照片背面歪歪扭扭寫著“生死狀”三個字。那夜我對著泛黃的相片喝了一小杯西鳳酒，把四十年前的老班長朱斌在白河縣沿河街，率領我們迎著激流而上，全力營救被圍困群眾，搶救生產生活物資的細節全想起來了。前些天，失聯多年的老戰友寄來陜北小米，附言道：讀了你《軍旅人生路上的兩盞明燈》感同身受，你小子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有讀者批評《村里的年味》過于瑣碎，說我連祭灶糖粘掉門神畫的細節都不放過。可他們不知道，這正是我故意埋的草蛇灰線——被糖漬浸染的秦瓊畫像，暗喻著傳統習俗在現代文明中的困頓。去年臘月，村民按文中記載復原了“祭蟲王”儀式，有人激動地要把珍藏多年的年畫捐給村史館?。 這些年在寫作上悟出個道理：好文章就像千河灘的鵝卵石，要經歲月沖刷才能圓潤。華麗文雅固然精美，難免生澀難懂離生活太遠。改寫《兄弟云酌》，讓我想起父親常說：“好把式能使牛犁出直線，也能讓筆尖犁出溝壟”?。 最近修改《塬上童謠》，發現一個有趣現象：那些快要失傳的哄娃調，竟暗合現代心理學規律。比如“扯鋸鋸，拉鋸鋸”的節奏能安撫哭鬧嬰兒，“月婆婆，亮堂堂”的意象可緩解分離焦慮。書桌前的臺歷又翻到春分，窗外的桃花香滲進稿紙。我摩挲著新寫的《東莊南房倪氏流考》，或許這就是寫作的宿命——把消逝的歲月，釀成永不褪色的墨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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